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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台】時差


大概有種遺憾,叫最差時候的我遇上最好的你。

女生總比男生早熟。當我還留著毫不帥氣的「剷青」髮型,你早已剪去兩邊稚氣的長陰,換上黑框眼鏡,宛如新生。中四了,當我還不自覺踢球後應該要換件衣服才上課,你早已熟練化妝技巧,弄清楚各種護膚品的作用。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不相遇就好,但是世界上陰差陽錯的事情太多。

「喂,唔好咁摺啦,同我吹下水啦!」她笑笑口跟我說段活潑的開場白。

到底她開的是什麼場,我也不清楚,是新鄰座的第一次寒暄,還是人生新階段的序言?漸漸地,我學懂如何說笑,學懂如何在MSN上打開話題,學懂和人聊天時不要左顧右盼,大概就是所謂的開竅。青春期的男生總是躁動不安,總是熱血沸騰,男女純友誼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吧,我發覺自己對她有點意思。那些年還是Yahoo知識+的時代,我搜尋「鍾意一個人應該點做?」,答案不外乎「鍾意人就大膽講出聲啦」「表白有一半機會成功 唔表白成功嘅機會係零」,回想起來都是有勇無謀,害人不淺,不過那時候的我覺得挺有道理,就決定找個時間跟她表白。

小息到了,內心緊張得有如萬馬奔騰,決定先到廁所洗個臉才行動。水聲靜止,我凝視鏡中的自己:凌亂的髮型,滿面的暗瘡,參差不齊的牙齒,依附在一米六五高的身體。我覺得自己是零。哈哈,心裏冒出一句「人人都心想事成會天下大亂」。我回到座位,沉默地看著她的側面:清澈如水的眼神,立而不聳的鼻樑,櫻桃小嘴,是美好的想像在現實的投影。我不禁苦笑起來,笑自己準備好的表白詞如果在空氣中漂浮是多麼尷尬的情景。這段奇怪的感情根本不應該存在,不要再糾纏了。

又一學年過去,難得還是同班同學,但座位已變。她和我的位置在同一水平線,我就這樣遠遠的看著她發呆。只覺得她比美好更美好了一些,少了點稚氣,多了幾分青春少女的氣息,是含苞待放的可人兒。談天說地?早就沒了,明知不會有結果,這樣的距離還好。

突然距離要拉遠了,她要到加拿大升學做「逃兵」,有錢真好。班房被人為地渲染離愁別緒,什麼倒數farewell party紀念冊之類的東西。那是種奇怪的氣氛,想笑笑不出,哭也哭不出,有些不忿也有些自卑。想說些什麼但是沒頭緒,只好瘋狂吃桌上硬得像磚頭的青瓜壽司。

「Hey,不如我哋影張相?」是她的聲音。老實說我不想拍。兩個月沒剪的頭髮,過於成熟的銀框眼鏡,正值「火山爆發」的雙頰,如果這是我們關係的總結,我寧願不拍。但我沒有回絕的勇氣,就這樣「咔嚓」定格了最差的我和最好的你。

然後呢,大家就各散東西了。預備文憑試,考文憑試,放榜,進了中大讀中文系。在各種挑戰和試煉之間,我成為了更好的自己。讀了《利維坦》和《國富論》思考社會本質,到過歐洲和美洲旅遊了解世界之大,學會了衣著配搭不再只穿Adidas和Nike。同時暗瘡也開始凋謝了,慢慢長高了幾厘米,剪了個有層次的髮型。雖然不是金城武,但總算「見得吓人」。大學時期幸運地遇上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寫歌玩音樂,頹廢但是快樂。她只在中學同學的閒話家常中偶爾出現,說她成為了party queen,煙酒不離身,靈氣大概早被污染吧?

畢業後讀了個教育文憑,回到母校教書,碰巧遇上退休潮,幾年間便當了主任。當老師稱不上有趣,但是收入穩定,而且還能勉強擠出時間繼續追夢玩音樂,對於生活我還是滿意的。

平淡如水的生活在那日泛起了波瀾。

十二月的香港濕凍難忍,寒夜的街頭不宜久留,我箭步往巴士站飛奔。走著走著,看到在公園旁的長凳上有個似熟非熟的身影。我好奇走近少許,那人抬起頭來,竟然是她。她默不作聲,我輕柔地坐下。

「喂,唔好咁摺啦,同我吹下水啦!好耐冇見喇。」我假裝開朗。

她突然放聲大哭。霎時間我也不懂反應,只好遞上紙巾,安靜地坐著。

「你食咗飯未?不如我哋一齊食餐飯?」我問。她點點頭。

我們在壽司店坐下。店裡人來人往,燈火通明。她擦乾了淚痕,撥好了凌亂的頭髮。我端詳她的臉孔,嘴角有幾條傷疤,鼻子紅紅的,眼神是空洞且欠缺靈魂的。直覺告訴我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肯定是什麼不好的。

「我而家一無所有喇。」她淡然地輕說。原來她在加拿大只顧吃喝玩樂,又結識了個吸毒的同學當男朋友,弄得成績一塌糊塗,大學二年級被迫退學,又不懂得如何向父母交待,便繼續在那邊做些無謂的掙扎,直到非法逗留被驅逐出境。

「唔緊要啦,都過咗去啦,可以重新開始嘅!」

「冇啦,我朋友又冇,錢又冇,屋企人都冇埋。」她輕呻。「唔好意思,我出一出去先。」

只見她在門外從袋中拿出一根煙,點火,吞雲吐霧,純熟地做出抖灰的手勢。一呼一吸,冬天呼氣的白霧跟煙草味混合起來,玻璃窗外的她失落且迷惘。我突然有衝動想拯救這個墮落中的靈魂。我爽快結了帳,把她拉到不遠處商場的冒險樂園,換了五百個代幣。籃球機下的她大叫大笑,為我入球而歡呼;「擲彩虹」臺前的她猶疑不決,像個迷惘的小孩;推錢機前的她神經緊張,差不多每掉下一個代幣都要慶祝一番。我邊投幣邊偷看她,她露齒的笑容還是那麼美,沒有改變,讓我覺得現在的她是從平行時空錯誤地走了出來的。

千金散盡,我和她走路回家。「頭先真係好開心,多謝你。」她微笑著說。路上走著,中學和她那些曾經的回憶不停地湧上心頭,瞬間恍如隔世。想著想著,轉眼間便已來到她家門前。

「你...其實都幾好啊。」她突然冒出一句。

「我梗係好啦,唔係點會成日都收到好人卡。」我幽她一默。「我而家叫做好過以前少少啦,人會變架嘛!」

「係啊,人會變,我都已經唔係以前嘅我喇。」她又苦笑起來。「我走喇,拜拜!」

「加油,俾心機!」我「oush」了一下。她回眸笑了笑,幾秒後便失去她的身影。

回家後我細看那絕無僅有的合照,明眸酷齒的她永遠停留在十七歲,那個充滿幻想和希望的青春年華。如果你曾說「待我長髮及腰,少年娶我可好?」,我定會遵守約定,成為更好的自己迎接漂亮的你;如果我也能變壞,和你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到處浪遊以天地為家,想必也是種令人稱羨的浪漫。可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生命的軌道早已預設好,我回不了那個天空海闊任我行的年紀,你也做不回那個曾經的你。

我把相簿合上,放好在雜物櫃的深處,真正地送別了我的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