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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台】孤獨


人人生而孤獨。

中四。記得踏入課室的那刻,牆壁表面的油漆已是灰暗的。那些藍色紅色的粉筆,滿佈塵埃。我認識班裡的某些同學,但是稱不上了解任何人。好朋友?早已各散東西,於是我成了自閉的人。他們沒有排擠我,也沒有對我不好,但是我找不到和他們熟稔的原因。我寧願他們大聲指罵我是「仆街仔」,也比這種相敬如賓的相處方式要好。有天數學老師生病告假,大家都各自和朋友談天說地,但是我不屬於任何圈子,整個空間都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選擇獨自靠窗而坐,遺世而獨立,但是真正「遺世」的人還怎麼會在乎七情六慾?望向窗外,我看見西西筆下「沒有翅膀但會飛翔的雲層」,雪白的,自由自在的。我想我是個自由的人,但是自由往往意味著孤獨,例如不隨大隊走的登山者。是愈孤獨愈快樂,還是相反?我不清楚。心理學家說過如果想追求某個女孩,應該和她共同做點壞事,我明白當中的道理,但是看到他們傳閱功課的時候,我開不了口說「可唔可以預埋我?」 — 這實在奇怪,活像個渴望「埋堆」的小丑。日子都是這樣過,每天放學當「330部隊」,因為我沒有留戀這個地方的理由,即使有漂亮的女同學也沒有結識的意欲。走過樓梯,穿過建於石屎森林中的天橋,有時候覺得自己像艘太空船,整個宇宙只屬於自己。我有時看得見月球上的人,但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因為沒有空氣的存在。家常飯菜,全家福,電視螢幕裡幾個跳脫的身影。繼續走,小巴站前的巷子熱熱鬧鬧的,兩旁的賣菜婦人高叫自創的推銷句子。在水洩不通的路上,我被推著前進,我被包圍著,但是孤獨感更加強烈,因為我清楚自己不屬於這條街道的任何一部分。坐在滿座的小巴上,大概大家都是孤獨的,我便成了沒那麼孤獨的那位。我們每人都只佔一個座位,都默不作聲。我們不認識對方,即使我的衣袖緊貼大叔的衣袖,即使前座女學生的馬尾碰到我放在膝上的書包。到總站了,可能發生的故事最終沒有發生,那些孤獨的靈魂或走向霓虹燈下的繁華、或走向林蔭道下的陰影,完結一天或開始一天。

孤獨總是不好的,對身心有害。機緣巧合結識到一個朋友,她是個開朗的女孩,反正在大家眼中肯定和孤獨扯不上關係,但聊著聊著發覺她也是我的同類。她渴望被理解,渴望相識滿天下,渴望當個善良的人並得到世界溫柔的對待,但這談何容易?我拿著手電筒,抱著好奇心走進她的世界,希望我是那個會讓她覺得「生活還是美好的」的朋友。於是我們做些與情侶無異的事:漫步於半山區當「文青」拍照,踏單車頂著吐露港吹來的涼風徐徐前進,站在飛鵝山觀景台細看維港兩岸的燈火漸漸亮起。有天深夜,她不願回家,寧願在那個又小又髒的休憩處和我待著。她說了什麼已經印象模糊,只記得她說那些話的時候,頭放在我的肩膊上,然後我心跳加速。她問我了解她嗎?我說了解。我問她了解我嗎?她說不了解。大家都在真誠地說著謊言,不知道這是誰的錯?在一堆看起來天衣無縫的解釋後,她依舊和我訴苦,在我面前袒露最真實的情感,看起來不再是個孤獨的人。我呢?變得更加孤獨,而且是愈來愈發自內心的孤獨。這種孤獨來自沒有烙印的經歷、沒有體會的認同、沒有通電的情感。某次過斑馬線的時候,我按捺不住抓起她的手,她也沒有掙脫,微溫的手心猶如暖包。她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我,好像無聲地在問我「點解要咁做呢」,我也沒說話,嘴唇倔強地抿著,手慢慢地、慢慢地鬆開,不知道離孤獨是近了點還是遠了點,反正我和她物理上的距離是愈來愈遠的。我沒有後悔,因為我終於拯救了自己,至少在深陷流沙之前把腳抽了起來。最後那次見面,我問她還感到孤獨嗎?她說再也感覺不到,因為我。她的孤獨轉移了,或許這是好事,因為孤獨的本質就是孤獨,「一份」、「兩份」是沒有差異的。

考過文憑試,決定到紐西蘭升學。收拾行李的時候,總害怕忘了帶什麼,所以把所有可能有用的東西都塞進行李箱裡,這是不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在往機場的路上,車窗打開著,風呼呼吹進來把頭髮刮得亂七八糟。我沒和父母說什麼便進了禁區,只是盡力弄出牽強的笑臉,希望不讓他們憂心。到了登機閘口翻翻背包,才發現母親靜悄悄把一盒煮好的水餃和數個蘋果放到袋子深處,腦袋突然浮現起朱自清《背影》裏的一些章句。上機後左思右想,在狹窄得過分的座位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好不容易才進入迷迷糊糊的狀態,卻被空姐派發入境申報表的聲音弄醒,細閱表格才發覺食物是不許入境的。慌亂之中我把那盒子掏出來,水餃早已變得冰冷。我問空姐拿了隻叉子,拼命把它們往嘴裡塞,卻感覺胃口早已被飛機餐填滿,心裡很是難過。我打開窗子,看著南半球的第一縷晨光,淚痕明亮起來。我在入境檢查站前徘徊半個小時,最終還是把剩下的食物丟掉,感覺身體都是輕浮浮的。離開機場後,我在市中心走走逛逛,然後在快要天黑的時候乘的士往那三層高的大屋奔去。到了地址,下了車,我才發覺那屋根本不存在,訂金是扔到太平洋去了。就這樣,我和我三十公斤重的行李箱浪遊在異國的某個不明之地。逛到某個幽靜的紀念墓園,我忍不住躺下來放聲大哭。草地既柔軟又乾淨,但終究不是我的容身之所。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原來天下之大也不見得定有安放你肉體和心靈的位置。抬頭仰望,天上的星星閃爍著,他們也是孤獨的,而且孤獨是必然的,因為接觸意味著碰撞和毀滅,想著想著心情稍微好了點。人總需要勇敢生存,我千辛萬苦聯絡上幾年前移民到這裡的中學同學,厚顏地在他家暫住。那段時間,我是屋內的一分子,但也不見得就是屋內的一分子。臨走的時候和同學道別,對這個星期為他帶來的麻煩表示抱歉。他也是個大方客氣的人,說可以麻煩別人也是種福氣,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溫柔地把大門關上。

宿舍的環境算是不錯,獨立的房間和浴室,居住條件比我在香港的時候還要好。她在WhatsApp和我聊了數句,說我有機會可以帶女生回家為所欲為 —— 發夢還早著呢。我開始如常地生活著,上課、下課、吃飯、洗澡、上網、睡覺,平淡如水,是規律得不能再規律的生活,而孤獨依舊是主旋律。我經常對自己的食量過於自信,以致客廳堆滿了乾糧和零食,放到快要過期才勉強把它們吃完。我曾經買了盒家庭份量的玉米片,蜜糖味道的,每天早上都吃,但也得吃整整兩個星期才吃光。在把盒子清空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產生的失落感向我襲來。我牙齒上下咬合著,玉米片早已沒有爽脆的口感,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吃什麼,思緒一片混沌,又進入狂想家的思維模式:每片玉米片都是被創造出來的,都是機緣巧合才能碰面的,也同樣不知道何時會被吃掉,何時會被消化,總括來說就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人類好像也是差不多?雖然玉米片都是合群的,但那是機器的安排,不是自願的,它們沒有自由意志,人類有嗎?每個人在生命中會遇見誰,會不會遇見誰,大概也有條預先鋪設好的軌跡,這樣說來,某些人的孤獨也應該是注定的。我又看看窗外的雨點,淅淅瀝瀝的,它們是孤獨還是合群?應該說是既孤獨又合群,兩種屬性均是存在的,不可分割的,是吧?嗯。

四年過去,拿了「紗紙」回來,一等榮譽畢業,勉強算是衣錦還鄉,首先想做的事是到沙頭角探望外公外婆。他們看到我的身影,驚訝中帶點歡欣,連忙跑到廚房裡開水燒柴,頃刻便是滿桌的飯菜。我小口小口地品嚐,滋味難以言喻。杯盤狼藉,我們仨閒話家常,外公著我快點找個女朋友然後結婚生子,並說要找個像外婆這樣賢良淑德的,說罷他們便站起來到外面散步。他們望著翠綠的山巒指這指那,我偷聽到「合葬」兩個字。我笑著問他們,如果人死後還有靈魂,靈魂會不會是孤獨的?

「唔重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