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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台】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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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中二,還未「開竅」。很難準確定義「開竅」這個字,大概是指開始脫離「中二病」時期的無病呻吟,懂得如何待人接物,有點所謂的「情商」。石籬的初秋時而悶熱時而涼快,大概隨心情而定。在那個下著絲絲細雨的日子,我碰上人生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名字是李秋鳴。我們的相遇緣於一次無意的相撞,頂著雨傘視線受阻的「330部隊」一下子和她碰個正著。

Sorry......你冇事呀嘛?」我著急起來。說真的,她都被你撞得躺在地上,還會沒事嗎?

「我ok。」她輕聲回答,面帶靦腆,說罷便往樓梯走。

我也沒再想什麼,繼續走到小巴站上車。我拍好八達通轉身正要坐下,又看到剛才那個扎馬尾的、校服弄髒了的女孩,瞬間彌漫著尷尬的氛圍。她坐在左邊最接近門口的單人座位,我則坐在司機後方。我十分清楚記得那天是星期三,因為那天沒有人交談的車廂被收音機「今晚韋達勝率分析」的話題霸佔著。雨點輕敲著模糊的玻璃窗,我靜靜地發呆。當我下意識回頭一看,她早已下車。

第二次碰見她是一星期後的下午四時。我在走廊逛著正要離校,只見她如風一樣滑進2B班的班房。上次那事總讓我覺得對她有所虧欠,於是我坐在長凳上寫了張簡單的道歉卡給她,收筆之時碰巧看到她的身影在面前路過,我連忙把她拉住。

「俾你㗎。」

她用略帶訝異的神色掃描我的卡,再對焦在我的臉。

「哦,原來係你,我都唔記得咗件事啦哈哈。」說罷轉身走遠。我的腳步不知為何跟了上去。

「係呢,你都係班長嚟㗎?我都係呀。呢排你哋班陸運會接力預備成點?」我拋出一個生硬的話題,但是她回應了。

就這樣我開始和她熟絡起來。就像那些老套的青春小說,我和她在Facebook上聊得興高彩烈,但我從來沒有約定和她放學後一起乘小巴回青衣,感覺有點奇怪。於是某天晚上我決定鼓起勇氣,主動出擊。

Hi在嗎?」我的手指停頓了兩秒。「聽日不如一齊搭車走?」Enter鍵按下,覆水難收。

「好呀,聽日三點九校門等啦!」屏幕上彈出這樣的一句。我高興得如亂蹦的猴子,這種喜悅的感覺一生難忘。

那天的最後一節課是週會課,數百人拖著疲倦的身軀聽校長胡說八道。鐘聲響起,我第一個跑出禮堂站在樓梯口,在魚貫的人潮中尋找那與別不同的面孔。人流漸漸疏落,她始終沒有出現。我心急如焚卻也沒事可做。和那天一樣,雨點輕柔地灑落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倏忽消失不見。當大鐘的分針指到「6」的時候,我走了。我坦承自己的失敗。我坐在那個她坐過的單人位置,雖然不清楚是否當天那部小巴,但司機還是那位,姓名是吳進龍。大概是操之過急吧,還未聽到發施號令便逕自起跑,能拿冠軍嗎?恐怕只得到觀眾的訕笑聲。我看著那盞刺眼的紅燈,光線堅實而明亮,斬釘截鐵的。那天晚上,Facebook版面的右上角有個紅色小圓點,打開一看是她:「今日我無番學呀,有少少感冒,冇得一齊走。」我沒有感到釋然,即使這不是托詞而是事實,心裡總有一種「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的感覺。雖然沒有「再」和「三」,但已經竭了。我膽小又過份敏感,再沒有和她談天說地,漸漸也失去聯絡,成為「曾經」的一部分,就如墳場石碑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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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中四,剛剛「開竅」,開始「叫春」。不奇怪,十五六歲在古代農村已是結婚生子的年紀,青春青春,就是青年在思春。伴隨高登文化的興起,大家開始以單身為恥,以「毒」為恥。就在這個躁動不安的年紀,我又遇上一個女孩,名字是陳麗晴,風和日麗的麗,晴天的晴。就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她成為了我的鄰座。整個學年中,聖誕前的日子最為難捱,千億公里外的太陽熱力有限,操場又經常刮起呼呼寒風從窗隙竄進課室,叫人十分難受,我每天回學校的動力只有她。她是個喜歡說個不停的文藝青年,經常和我說什麼村上春樹和米蘭·昆德拉。拜託,你和我說AC米蘭我也許能答得上話,理科毒男對這些一竅不通。不過在她的薰陶下,我拜讀了不少古今中外的經典文學作品,漸漸也能和她說東說西。

每逢星期三放學後是足球隊的練習時間。一如以往,那天鐘聲響起,我便箭步踏出課室往山下的球場飛奔。換好衣服便開始例行公事一番,什麼傳球控球射門之類的練習,然後便開始大家期待的「鬥波」環節。開始前我先到觀眾席喝口水,發現她剛放下書包坐著。我感覺有點奇怪,她默不作聲,只是對我微笑,我向她揮揮手便轉身回到球場上。她的到來使我特別緊張,平日常用的絕招「仆街盤球」只發揮到一半的功力,所以只能仆街不能盤球,多次射門也偏離目標,表現十分糟糕。比賽後大家回到觀眾席,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同學看著我,頓時起哄。我匆匆在臭得要死的公廁裏擦乾身體換過衣服,然後回到座位拿起袋子離去,她也跟了上來,後面又傳來一陣「woo」的聲音。

「有嘢搵我呀?」我尷尬地問道。

「冇...冇咩嘢,啱啱做完功課咪落嚟睇下你囉。」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臉慢慢開始漲紅。

通往巴士站的石徑昏暗而且狹窄,我倆走著走著便沒在漆黑之中,只有少許泛黃的燈光穿過枝椏沐浴著我們。我總覺得她是在暗示我向她表白,也許我開了口下一分鐘便會成為情侶,但同時又想起那句「人人都心想事成會天下大亂」,最後我硬是把已經張開了的嘴唇重新閉緊。我感覺到她瞄了一下我抿著的嘴,心涼了下來。到了分岔口,我向左走、她向右走,並用那搖曳的馬尾和我告別。我搖搖頭苦笑起來,明白故事大概已經完結。那天晚上我看著天花板思前想後,其實我不是沒有信心,也不是不喜歡她,只是覺得事情發展得太快,我還來不及消化,她卻偏在這個時間想我表態。不出我所料,第二天她不再在抽屜放本小說上課時偷看,也不再和我胡說八道,眼睛倔強地盯著黑板上的數學符號,雖然我很清楚她並沒有把這些東西記在腦內。上音樂課的時候,唱的正是’O sole mio,我邊唱邊把眼神投射到她的身上,她也神差鬼使地抬起頭看著我,不過並沒有什麼反應。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美輪美奐的尖東聖誕燈飾沒有人和我手牽著手欣賞,那張空白的聖誕卡也始終沒有填上過名字,一直靜靜地安躺於雜物架的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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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中六,已經「開竅」,有分別嗎?不太清楚。風花雪月的事情對中六學生來說過於奢侈,考進大學應當是所有人的目標 — 當然,能進薄扶林馬料水清水灣的為佳。但是喜歡一個人不見得能有時間限制,正如再拼命讀書也不能不吃飯,這都是人的天性。她的名字叫趙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不多。鑑於身邊太多女同學的名字中帶個「雯」字,好奇心強烈的我特意Google了這個字的意思,原來解作「彩色的雲朵」。香港天上掛著彩雲的日子太少,學校裡的「雯」倒是挺多的。最初她也像其他的「雯」般不太起眼,但是命中註定的總會現身。那是個課後普通的黃昏,我正獨自在實驗室苦苦掙扎。突然她推門進來,就這樣闖進了我的世界。她熟練地拿起試管倒來倒去,專注的眼神吸引了我的目光。有人說男生認真做事時的樣子最吸引,其實女生亦然。她和我同是化學課的人,不過大家並非同班同學,因此直到那天我們才稱得上相識。我不是話多的人,但喜歡和她談天說地。從課業到是非、從時事到歷史,我們無所不談,唯獨感情的話題是從未踏足的禁區。我沒刻意追問,總感覺那顆看起來香甜誘人的蘋果還是不摘下來吃掉要好。最後的上課日,我和她在操場合影。她沒多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把眼睛瞇起,身體往我這邊傾斜。我心跳加速,面上抽搐著努力擠出生硬的笑容,看起來就像面癱。

「你...今日放學後得唔得閒?不如我哋今晚一齊食飯?」拍照後,我鼓起勇氣問她一句。

Um...可以呀。你好彩約得早,唔係都冇機會呀!」

「好啦,今日放學係學校門口等你,不見不散!」話出了口,才覺得我們的關係好像配不上「不見不散」這麽認真的承諾。

鐘響了,她準時出現,就這樣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穿起校服外出。我們登上往沙田的小巴,在幾個大商場中打轉,感覺我們所做的與情侶無異,不外乎是逛書店、喝咖啡、到唱片店左挑右揀之類的指定動作。走著走著,我們來到宜家傢俬的入口前。她把我拉進去,其實我不太清楚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吸引力,會讓這麼多不打算買傢俬的年輕男女入內參觀。

「你睇,呢個示範單位嘅設計幾好!」她臉上露出雀躍的神情。

「梗係好啦,但係我都冇樓,講咩裝修設計先。」我回答。

「唓,你而家俾啲心機溫書,DSE考好啲入專科,第時搵到錢就買到樓啦,仲唔只咁細添啦!」

那是充滿期盼的眼神。我感受到一種似是而非的信號,心亂如麻,這是否「說者無心 聽者有意」?她邊走邊說要把這件那件傢俬搬到未來的家,我毫不懷疑她擁有這樣的能力,畢竟她以「神科」為目標、「搵食科」也只配當「保底」的選擇。她並非在「發夢」而是「打算」,像我一事無成的人來說是很難想像的,想著想著腦袋忽然冒起數句《大開眼戒》的歌詞。

「做咩呀?你唔舒服呀?」她疑惑地看著我。

「唔係,都八點喇,開始覺得肚餓,我哋去食飯啦。」我努力逃避她的眼神。

我們在沙田大會堂附近一間環境優美的餐廳坐下。風習習吹來,捲走了我心中少許鬱結。我們各點了一客意粉,份量不多,但我還是覺得挺飽的。餐桌上,我們就如以往般說這說那,彷如初見的時候,她的言語始終是樂觀和充滿希望的。結帳後,我和她走過沙田婚姻註冊處,城門河邊的散步徑就在咫尺之遙。她除下了纏在髮上的橡皮圈,任由光滑烏黑的長髮隨風飄動,髮香也撲鼻而來。我偷看她的側臉,清秀的面龐若隱若現,又添了幾分朦朧美。她靜靜地走著,默不作聲,此情此景讓我聯想起年多前的那個晚上。我心頭湧出一種機不可失的感覺,於是我決定作出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

「雯,其實呢...我發覺我鍾意咗你。你會唔會願意....做我嘅女朋友?」話音剛落,身體抖震得像冰水中撈起的船難生還者。

她用透澈如水的眼神看著我,口慢慢張開:「其實...我想以學業為重啊,我哋放咗榜再講啦...不如?」

「好呀,你講得啱,都就考公開試仲諗呢啲,我好幼稚呀。」我強行弄出一絲笑容,頭不由自主地點著假裝認同。

「唔好咁啦。」她大概看穿了我的心思。「應承我,考好個DSE佢,齊齊入大學好唔好?」

「好呀,一言為定!」

我們坐上那輛回青衣的巴士,各自呆望著窗外頃刻而過的風景。巴士不久便到了總站,報站牌亮起「多謝乘搭」的字樣。

「我哋考完試再見啦。」她輕聲說。

「好啦。你加油!」

「我哋仲有好多地方未一齊去過,記得搵我呀!」

「好!」 

她微笑著揮手,人漸行漸遠,有些人大概不必追。考過文憑試的我自知進大學機會渺茫,於是趁試後的空閒時光拼命工作賺錢。成績出來,她考獲全校最高的分數到中大讀醫,而我只能當個大家也看不起的IVE學生,就如把「Come on James」潮文的故事搬到現實。我自然也再沒勇氣找她,WhatsApp的對話記錄就定格在那個地方,永久被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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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過去以後,我才發覺自己的幼稚。經過兩年臥薪嘗膽的日子,我以3.9分的CGPA進了中大就讀三年級課程。在某個雷鳴的盛夏,我在百萬大道重遇那個曾讓我魂牽夢繞的女孩,她告訴我只要在當年接成績單的那天再次表白便會欣然接受,不管分數如何。

我好像終於開竅了,但是不是遲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