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時，東京灣尚未破曉。很想在飛機上睡個好覺，但事與願違，只好靜悄悄拉起少許擋簾看著窗外發呆。如果飛機朝東北飛，我猜那裡大概是離東京不遠的川崎。燈是白的、黃的、失焦的，各種色調在我渾沌的眼睛看來又顯得更深了一些。
輪胎與跑道摩擦，傳來巨大的「轟隆」聲，我就這樣降落在日本。羽田，多漂亮的名字，或有燕子翩翩起舞的輕盈，或有農民世代耕作的沉實，很有大和的感覺。拿了行李，過了關，坐上單軌列車，開始描繪這個城市給我的第一印象：高樓、熙來攘往的街道、排著隊等待穿越十字路口的小客車，和香港沒什麼分別。但是，這裡的冬天會下雪。電車慢慢沿著鐵軌前行，雪悄悄灑落大地，一片一片的，純白無瑕的。我步出車廂，雪花就在我踏上月台的瞬間落在髮上，數秒後又化於無形。
築地市場開始在我面前展示東京與別不同的一面。魚腥味、叫賣聲和擠得要死的小巷，與我想像中日本的社會文化相當不搭，不過倒也是充滿異趣的體驗。福至心靈，我在一間名為「大江戶」的小店前停下腳步。板板橙黃色的海膽甚是吸引，我實在把持不住，進內點了一客三千日圓的海膽定食。鮮甜的海膽和舌頭接觸的一剎那，忘掉天地，彷彿也想不起自己，今次來東京的目的都被拋諸腦後 —— 村上春樹筆下的「小確幸」，大概就是這種意思吧？
列車又徐徐在黑暗的隧道中移動。前幾天看了套Discovery Channel製作的紀錄片，講述奧姆真理教的五名成員在東京地鐵車廂中施放沙林毒氣。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已是遙遠的過去，在我記憶中卻又歷歷在目，奇怪得很。想起如果我就在這刻、就在往與她見面的途中吸入毒氣，咳嗽、抽搐、倒在地上慢慢死去，不知她會有什麼反應？她會很「日本人式」地在那裡等著不敢失約直到太陽下山，還是在看過戶外大屏幕的現場新聞報導後瞬即心急如焚地攔下計程車，讓司機風馳電掣到距離霞關駅最接近的醫院，然後於「救急救命室」內邊發了瘋似地奔跑邊叫喚我的名字？可能性應該不大 —— 她身形嬌小、說話溫柔，在我印象中是個典型的「大和撫子」，「大和撫子」又怎會作有失儀態的事情？
從新宿站外看到她的第一刻起，沙漏便開始翻轉計時，時限為三天。她的名字是高橋櫻木，我習慣以Saki稱呼她，簡單直接又不失親切感，雖然我不清楚這種親切感是不是她想要的。如何結識的？就是在英國讀大學的時候青春的血液在沸騰，然後拿出了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和鄰座的日本女孩「搭訕」，硬是把兩個應該只有一面之緣的亞洲留學生扯上關係。在你來我往討論課業之間，情感就這樣靜悄悄醞釀起來。她比我早半年畢業，我特意抽空出席了她的畢業禮並和她合照。那天她笑得很甜、很漂亮，加上日本女孩與生俱來的高超化妝技術，讓我對她產生了非常該死、不合時宜的好感。記得在拍照後，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在和父母離開前在我耳邊說了句悄話：
I miss you! Come to Tokyo and visit me soon!
我清楚「soon」字的含義。不盡得，則無取。儘管如此，我始終得在一年過後才起行。什麼原因？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吧。
「Hi John! I've been waiting for so long!」然後她和我來了個西式擁抱 —— 嗯，這很不「大和撫子」，但是我喜歡。人生大概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吧？雖然舟車勞頓花費不菲，但付出的一切都在這刻獲得回報。
「あ......ありがとう。」我因為她自學了一整年的日語，在這刻卻只能用幾個簡單的音節來表達所思所想。
「Why say arigatou? Hahaha!」
是的，我到底在說什麼鬼？想著好像也不要緊，語言本來就是曖昧的、即時發自內心的情感表達，不一定有「什麼」是什麼的標準答案。我定神看她的雙眼，水汪汪的，眉目之間流露我從未親眼目睹過的某些神髓，那是不是日語中所謂「恋」的感覺？突然想起一種說法：想知道一個人是否喜歡另外一個人，光看眼神就可以了 —— 眼睛是靈魂之窗，所以當靈魂在戀愛，眼睛也在戀愛。
「I'm so lucky to have a local tour guide like you. Where should we go, pretty Saki?」
「Do you like watching sunset?」
「Sure!」
「Then come with me!」
她把我帶到東京晴空塔450米高的觀景瞭望台。
「We don't really have beaches in Tokyo, so couples would be here at around five and wait.」
「Oh......did you say......couple?」我嘗試釐清語句中可能隱含的意思。
「Um......yes?」她的回答附帶靦腆的笑容。
一個三千萬人口的大都市就在我們腳下，感覺不可思議。我往遠處眺望，夕陽漸漸沒在大山和西新宿的摩天建築群後，美得不足以用片言數語來形容。
「That's Fujisan, right?」
「Yes! Are you going there these few days?」
「Maybe? I'm still considering.」
「There's nothing for you to consider, just go
there. You won't regret it.」
「Okay.」
華燈初上的東京別有一番韻味。我們漫步於上野的大街小巷，嘗試尋找極度隱蔽的深夜食堂，然後從「赤門」假裝學生溜入東京大學，在紅磚建築之間隨心地遊走並努力不讓任何人發現。
「Saki, which one do you think is better, Todai or Waseda?」我在安田講堂的走廊內問她。
「Of course Todai! The best in Japan beyond doubt.」她不加思索地回答我。
「But I think the campus of Waseda looks
better, doesn't it?」
「No, I don't agree with you because I'm a diehard fan of Todai.」
「Have you applied for a master course of Todai?」
「Yes, I did and they gave me an offer, but I
think I won't study here.」
「Why?」
「何してるの？」突然一束刺眼的光線向我們襲來 —— 我猜應該是學校的保安員。
「Nonono, we are just sitting here and taking a break. We are leaving now.」我匆忙拖起她的手離去。
「何？」他追問。
「He doesn't understand English. Just go!」她說，然後我們便拔足逃跑，幸好大叔沒追上來。
「Damn, so exciting haha!」我說。
「Yes haha!」她看了一下手錶。「Hey
it's so late now, I need to go home.」
「Thank you very much today.」
「You're welcome! I'll definitely ask you
to be my guide when I'm in Hong Kong too!」
「Sure! By the way, shall we meet tomorrow?」
「Yup, I'm free! See you in Asakusa Station at 10
a.m. then.」
於是我們第二天就在淺草站見面。她一身美艷的深藍色長裙，兩旁耳珠垂著耀眼的珍珠耳墜，有幾分大正年代麗人的韻味，又帶點昭和的優雅和現代感。我作為遊客，除了拿出相機拍個不停以外，也不免俗地在淺草寺求了支籤。那是第十七籤，兇，籤文如下：
怪異防憂悩
人宅見分離
惜華還値雨
杯酒惹閑非
「Hey John, you know kanji, right? What does it mean?」
「Um......It means we're getting into trouble and
going to...... separate?」
「Nonono, that's bullshit!」說罷她便把那解簽紙撕掉。如果這世界真的有神明，我彷彿從這個動作看到她向神明挑戰的決心。
「Don't be serious about that haha! Let's go and eat
something.」
我和Saki曾漫步於人潮如鯽的牛津街。記得那天天氣是典型的倫敦式煙雨濛濛，她說她有點思鄉，於是我們隨意走進一間連門牌都掛得歪歪倒倒的壽司小店。
「What the fuck are these? They're not even qualified to be called sushi!」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說「f-word」，我想她真的很憤怒。
「These are just for the British. The British know nothing about food.」我安慰她。
「Yup, you're right. Next time when you're in Tokyo, I'll get you to taste something genuine and delicious.」
「Hey John, I haven't answered yet.」她說。貪吃的我夾起一片吞拿魚刺身，準備放進口中。
「What?」
「Why I don't study in Todai.」
「Oh I remember. So why?」
「I think I'm going to America soon.」
氣氛一秒之間變得肅殺。
「What......? Are you serious?」其實我不忍心、也沒資格以這樣的語氣質問面前這個可愛的女孩。
「Yes......I can’t say anything other than sorry.」
茶沒有喝光早變酸，從來未熱戀已失戀。
「I just accepted the offer last month, as going to Columbia for PhD is my dream that I can't resist.」
「Yes, I understand. Of course you should go! What a rare chance that appears only once in your life!」
「Nah, I don't want to say something that makes you
sad.」她欲言又止。「Will you go to New York and start a new
life with me, together?」
我沉思半晌，然後口裡吐出冷酷無情的一句：「Sorry, I can't.」
「Why?」
「My father got cancer. I just can't abandon him when he's in difficulty. I'm his only family member.」
「I'm so sorry to hear this. I'm too selfish.」
「No, it's not your problem. It's not our problem,
but something just can't happen.」
然後淚痕便鋪在她的兩頰。她是一個好女孩，她是一個好女孩。
「How about long distance relationship?」她邊哭邊問。
「The longest possible distance for us will be
from Hong Kong to Tokyo only. Longer distance will disconnect us.」我連語序都搞得亂七八糟。我想，總要枯萎的玫瑰，一開始便不該栽種吧？
她聽到這句話後眼眶頓時決堤，附近的食客都呆掉看著她。我趕緊結了帳，把她拉出餐廳。在大雪紛飛的淺草車站外，她在我懷內哭得撕心裂肺。
世界的範圍只剩下我倆踏著的那塊方形街磚。
「Don't cry like this. People stay together to be happy, not teary.」我不知怎麼拋出這樣的一句。
「You're right.」她開始收乾眼淚。「Where
should we go now?」
「Go and see something beautiful, should we?」
十二月三十一日，東京的跨年煙花匯演。紅藍綠白橙的煙花肆意地綻放，但短暫得如曇花一現，短暫得嘗試用鏡頭捕捉它們綻放的一刻都相當困難。
「Don't try to capture it. You won't succeed.」我低吟。
「Then what can I do?」
「Enjoy the moment and make an image in your
heart.」
我們連那句「2018 Happy New Year」都說不出口，在漸漸散去的喧鬧人群中保持違和的沉默。
「John, I need to go home now.」
「Don't take that bus, let me walk along with you.」
「It takes an hour to walk!」
「It's okay.」
我沒理會她的意見，抓住她的手便開始旅程。
「Saki, do you think Tokyo is very cold in December?」
「Still warmer than London, isn't it?」
「Saki, do you love gai dan jai, that Hong Kong
dessert we tasted before we left London?」
「Yes, it's great!」
「Saki, do you like Sheena Ringo?」
「No, though she's famous in Japan.」
我不停地問她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就當是最後一次了解她。我把「Saki」放在每條問題的前面，因為我清楚這輩子很難再有機會呼喚她的名字。我腳步放得很慢很慢，但世間所有的路總有走完的一刻。
她家門「高橋」的表札前，我又想起在那個難得陽光普照的倫敦四月天，我在白金漢宮門外把她「Saki」、「Saki」地叫著，替她拍照留念。
「We......should take a photo, right?」她問。
「Sure.」
喀嚓。絢爛如電，虛幻如霧。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ありがとう。」
突然記起她問的那句「Why say arigatou?」，我想她現在已得到解答了吧。
大門關上，沙漏停止計時。我和她便成了有時差的兩個人。
「你阿爸又出事喇！快啲返嚟啦衰仔，咪鬼掛住溝架妹！」這是個很不適時的短訊。
我在旅程的最後一天來到了富士河口湖町，我終於來到了富士山下。正如她所說，來近距離一睹富士山的姿采總不會是趟讓人後悔的旅程。
即使我深愛富士山，也沒有方法把它搬動回家，只能親身前來駐足欣賞。
這是座有獨特魅力的聖山。觀光巴士在青木原樹海停靠，我決定離開溫暖又舒適的車廂。突然下起雪來。
慶幸在這偏遠的車站還有個小小的紅色郵筒，讓我把還未說出口的話送到你家。
我走著、走著，距離富士山頂又接近了一些。我淺灰的鞋才剛踏在雪上，腳印轉眼間又被新雪覆蓋，就像碎步湖上了無痕跡。
或許數百年後日本海大地震、富士山爆發、列島沉沒，一切又塵歸塵、土歸土，就像所有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