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幕》

第一部


(一)


灰,是最後唯一的語言。


它們附著在扭曲的竹架上,覆蓋了走廊過道的方磚,給或尖銳、或圓潤的殘骸披上統一的壽衣。濕重的海風混和燒焦塑料特有的化學惡臭,與水浸後木材的霉腐氣味相互交織,底下還潛藏著肉類被過度炙烤後散發的油膩感。


周明輝站在這裏,像一個誤闖地獄的鬼魂。他的鞋底陷在灰泥裏,發出輕微的、令人不快的噗嗤聲。


目光所及,炭黑的竹竿交錯,依然頑強地構架著空蕩蕩的輪廓,像一具被剝去皮肉、僅存巨大骨架的史前生物化石。在這片只有明和暗的經緯之間,垂掛著絲絲縷縷的綠色——與植物那種生機勃勃、鮮活的綠無關,而是某種人工造物被烈火舔舐、被水龍衝刷後殘存過後的、病態而並非來自自然的綠。


他蹲下身,用鑷子撥弄一攤凝固的、呈現詭異琉璃狀的物質。那半透明的物質內部,包裹著灰燼的氣泡。旁邊,一部手機的殘骸與一片同樣被熔融又凝固的綠色網布死死黏合在一起,屏幕的裂紋被永恆地固定著,彷如一尊當代的苦難聖像。


他抬頭。那殘破的絮狀物,像一片片破爛的旗幟,懸掛在失去形狀的方格之間,微微顫動著。


(二)


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前,竹竿是青黃色的,帶著山林的氣息。


陳伯的手撫摸上去,能感到竹節處的微凸處。他的工作,是賦予這些竹子第二次生命,讓它們在空中生長,交織成一副依附於混凝土軀幹的骨骼。


篾條在水裏泡過,柔軟而堅韌。他的動作彷彿自帶一種傳承自久遠年代的韻律——纏繞,穿抽,收緊。每一個結,都恰到好處地咬合,既穩固,又留有微小的餘地,允許風穿過竹枝,允許建築在日夜溫差間柔和地呼吸。這是他理解的世界秩序——柔韌,方能持久。


他看著自己搭建的骨架日漸豐滿,縱橫的線條在藍天划出清晰的格律。城市在遠處喧囂,而在這裏,他用手藝與某種亙古的法則對話。


變化是悄然降臨的:起初只有幾片,後來便成卷地展開——那是種異常鮮艷的綠,像盛夏池塘里過度繁殖的藻類。那些綠,開始一片片地覆蓋上他的竹架。工人們,用黑色的塑料扎帶,將綠網固定在他的竹竿上。發啦——發啦——那是網布被扯開的聲音;嘶——是扎帶勒緊時發出的細微摩擦聲。這些聲音,漸漸織成一張有形又無形的膜,包裹了外牆。


空氣變得滯重。原本透過竹架縫隙灑下的光斑,被過濾成一種沈悶的、水下世界般的幽綠。陳伯感到一種生理上的不適,彷彿肺部被塞入了潮濕的羊毛。


他拾起一片裁剪下來的邊角料。那材質薄得沒有任何分量,觸手有一種滑膩感。他從口袋裏掏出老式的金屬火鐮,划了一下,將一點火星濺在網布上——「噗」的一聲輕響,那綠色的表面猛然收縮、捲起,迅速熔出一個邊緣焦黑的洞,滴下黏稠而刺鼻的綠色液滴,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凝固成一顆醜陋的淚珠。


他找到工頭強哥,將那殘骸遞過去,什麼也沒說。


強哥接過,那小塊塑料在他粗糲的指間顯得格外欠缺分量。他的目光與陳伯有一瞬的交匯,隨即移開,落在被綠網逐漸吞噬的大廈立面上。


「法團定的規格。」他的聲音平淡,沒有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價錢夠便宜。」


陳伯一言不發,看著強哥的背影消失在網格深處,然後回頭,望向自己的竹架。他那副精心構築的、充滿生命力的骨骼,如今正在成為這虛假而危險的皮囊的支撐。一種深刻的屈辱,混著無能為力的涼意,從腳底慢慢爬升。


(三)


阿晴站在樓下,仰頭。


昌榮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綠色的、巨大的幾何體。網眼細密,將建築的細節模糊化,只剩下大塊的、不真實的色塊。陽光試圖穿透它,卻被分解成無數晃動的斑點,落在地上,也落在她的臉上,讓她產生一種暈船般的恍惚。


她試圖在這棟被包裹的建築物裏,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個窗口,卻以失敗告終——所有差異,都被這毫無變化的綠抹平。


法團的會議,在她記憶裏,也籠罩著一層類似的、令人窒息的、以話語和姿態構成的煙幕。法團在外面聘請的管理主任兼司庫張耀東,坐在長桌的中間位置,像一座沈在水底的礁石。他的話語緩慢、圓滑,將所有的質疑包裹、消化於無形。


「標準……合規……大局……」


這些詞語漂浮在會議室混濁的空氣裏,像綠色網布上的塑料節點——看似存在,卻抓不住實質的東西。她曾問及材料的參數和防火等級,回應她的,是鏡片後一雙疲憊而略帶憐憫的眼睛。


「年輕人,有想法是好的,」張耀東的聲音隔著「煙霧」傳來,「但你作為外行人,要相信專業人士,相信流程。」


她拿到手的文件,薄得像一紙悼詞;而關鍵的部分,被「符合相關規範」幾個字輕輕帶過。她追問「規範」的具體內容,得到的是一扇緊閉的門——「於管理公司存檔,可向相關人士預約查詢」。


更深的寒意,來自福嬸那張皺巴巴的、帶著油漬的授權書。


「張先生說,簽了名,工程就能快些……」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是全然信任的空洞。


阿晴看著那叠文件,彷彿看到無數張類似的回條,從無數個像福嬸這樣的老人手中遞出,匯聚到張耀東那裏,編織成他話語裏那堅不可摧的「全體業主意願」。她試圖去串聯其他面孔,包括那些在電梯裏、在信箱前偶爾遇到的、眼神中同樣帶著疑慮的鄰居,只得到閃躲或不耐煩的回應。他們像被困在同一個繭房裏,各自掙扎,卻無力破壁。


某天黃昏,她與一個搬運巨大綠色網布卷的年輕工人在門口相遇。沈重的網布壓彎了他的腰,汗水在他灰撲撲的臉上衝出幾道蜿蜒的痕跡。他抬頭,目光與她短暫交會——裏面沒有情緒,只有一種被耗盡的空白,以及,或許,一絲因為擋了她的路而產生的、下意識的歉疚。


她側身。他低啞地道了聲「謝謝」,然後便拖著那卷東西,蹣跚地走入大樓更深的陰影裏。


(四)


強哥站在天台邊緣。風在這裏變得具體,吹動他沾滿塵土的衣領。


腳下,是完全被綠色包裹的樓宇。它不再是一座建築,而是個被縛的巨人,沈默地匍匐在城市腳下。網布一片連著一片,嚴絲合縫,像正在呼吸的肺葉,只是吸入和呼出的都是停滯的空氣。


這筆工程,像一場漫長的窒息——選擇最廉價的網布,是諸多妥協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環——低價中標,外勞競爭,不斷被擠壓的利潤空間……所有這些,匯成一股冰冷的潛流,拖拽著他下沈。他必須抓住點什麼,哪怕是一根稻草。


女兒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雀躍,像穿透烏雲的幾縷陽光。她描述著同學手中那清晰而通透的屏幕,語氣裏的渴望單純而直接。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許下了承諾,彷彿這能抵消此刻鼻腔里縈繞不散的化工氣味,以及洗淨手上看不見的污漬。


工程接近尾聲。那筆用「節省」換來的錢,一部分即將轉化為女兒夢想的禮物。他摸出煙,點燃。火苗在漸濃的暮色裏,短暫地稍稍照亮了周圍的環境。煙草的味道粗糙而熟悉,卻壓不住那從四方襲來的、來自網布的異味。


這綠色的巨物,像一個由他參與孵化的的怪胎。陳伯沈默的質問,工人們麻木的勞作,張耀東圓滑的指令,女兒天真的笑聲……所有線頭,最終都收攏在他這裏,纏成一個緊緊死結。


他深呼吸,然後將煙蒂彈了出去。那微弱的紅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細微的弧線,墜入下方由網格構成的、深不見底的幽暗裏。


巨大的虛空和失落感攫住了他。完成,意味著解脫嗎?還是僅僅意味著,他更深地墮入了這張他自己也在編織的網?


(五)


最初的徵兆,不是光,是氣味。


李軍在五樓的走廊里,嗅到了一絲的不尋常——那刺鼻的油漆,也不是土腥的水泥,是一種有機物被灼燒而生出的焦味——很淡,但足夠尖銳刺破他連日來的倦意與麻木。


他走到窗邊,向下望。在三四樓之間的竹棚平台上的廢棄建築材料旁,他看到橙紅色的火舌,正以不祥的活力,沿著網布蔓延。它們舔舐、纏繞,所過之處,網布迅速捲曲、消失,化作一大片濃煙和赤雨。


恐懼像一桶冰水,從頭頂澆下。他立刻掏出口袋裏的手機,手指因為脫離意識的顫抖而不聽使喚。屏幕亮起,他連忙在「9」字上按了三遍,然後撥出電話。


聽筒裏一片死寂——不是忙音,不是佔線,是絕對的、虛無的靜默。他望向屏幕的右上角——信號,只有微弱的一格。


他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又舉著手機衝向走廊另一端,那裏或許......依然沒有。樓梯間,也沒有——任何一個靠近網格窗口的地方,都沒有。那層他們親手張掛的、密不透風的綠色幕布,此刻變成了一座法拉第籠,將所有的可能的生機,死死地鎖在了在大廈內部。


濃煙開始從下方翻滾上來,像有了生命的墨色觸手,纏繞他的腳踝,攀升他的身體。他咳起來,眼淚不自控地湧出。他拍打著牆壁,厚厚的灰塵落下。他想喊叫,聲音卻被煙霧嗆在喉嚨裏,變成破碎的、無意義的嗬嗬聲。


火光在他急劇收縮的瞳孔裏跳躍、放大。那綠色的網,他曾經仔細觸摸、用力拉緊的網,此刻冷靜地見證並參與他生命的終結。


(六)


晨光熹微。


周明輝的目光掠過廢墟。黑色的竹架,殘存的綠網。技術人員小心地收集著那熔合的手機與網布殘骸。初步報告指出,起火點附近發現了特定的香煙過濾嘴材料。


不遠處,老棚匠陳伯沈默地站著,望著他那副已成焦炭的骨架。他的存在與背影,本身就像是一種有力的控訴。


他抬頭。那殘破的絮狀物,像一片片破爛的旗幟,懸掛在失去形狀的方格之間,招魂般飄蕩著。



第二部


(一)


灰燼是有重量的。


它們覆蓋在昌榮樓的殘骸上,像一層來自北國的、厚重的雪,將昨日的人聲與煙火悉數掩埋。白日的天光照在焦黑的竹架與混凝土斷面上,勾勒出清晰而殘酷的線條。在某些背光的、未被完全焚毀的角落,還殘留著幾縷如同潰敗軍隊丟棄的散碎旗幟。


周明輝在廢墟間行走,腳步放得極輕。他的存在、他的調查,本身就像是對這片墳墓的打擾。技術人員穿著白色防護服,像幽靈般在瓦礫間移動,用刷子、鑷子、樣本袋,小心翼翼地收集著時間的碎片——那些曾構築日常生活、如今淪為證據的物件。


氣味是分層的:最表層是水汽與焦炭混合的潮濕;稍深一些,是塑料燃燒後特有的、辛辣而頑固的氣味;再往下,挖掘到某些特定區域時,會有更難以言喻的氣息逸散出來,需要極強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鼻腔的不適。


他發現了一本燒毀大半的相冊——塑封膜早已熔化,將裏面笑容模糊的人臉扭曲成怪誕的面具。一隻絨毛玩具熊,半邊身子炭化,剩下的半邊仍固執地保持著原本的姜黃色,玻璃眼珠空洞地反射著日光。這些零星而私人的印記,比宏大的廢墟景象更具體地陳述著死亡與毀滅。


他的助手在一個相對完整的樓梯轉角處,發現了幾處煙頭灼燒的痕跡——並非火災所致,而是平日積攢的烙印。附近,一枚被踩扁的的濾嘴,半埋在灰裏面。


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沈默地躺在那裏,等待一根能將它們串聯起來的線。


(二)


陳伯不再去看那片廢墟。他的眼睛看向虛空,或者,看向記憶中尚未被綠色覆蓋的竹架。


他的雙手——那雙能精准感知篾條張力、竹節強度的手,此刻無事可做。指縫裏,黑色的灰燼已經洗淨,但某種無形的污濁感,卻依然殘留在其中。他記得每一根主竹的位置與每一處關鍵的斜撐,也記得陽光穿過竹架格子、在地面投下清晰光影的時刻。


那時,風能自由穿透其中。後來,綠色來了——不是生長出來,而是覆蓋上來的。它改變了光的質地與氣流的味道。他記得那網布邊角料在火中蜷縮、熔滴的模樣,記得那瞬間騰起的、叫人窒息的黑煙。他曾試圖說話,將那小塊燃燒的殘骸作為證據遞出,但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碎石,連漣漪都未曾泛起。


火來了,燒光了一切。他的竹、他的骨骼,連同那致命的綠色偽裝,共同化為了焦炭。一種強烈的屈辱感啃噬著他——他的技藝、他一生奉行的法則,最終竟成了這場毀滅的舞台支架。這不是意外,是對秩序的褻瀆——而他,是被動又無力阻止的共犯。


調查員來找過他,問了許多問題——關於竹棚的牢固,關於材料的反應。他大多沈默,只是在他們提到「竹棚可能助燃」時,眼皮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把脊背彎得更佝僂。


有些東西,燒掉了,就再也無法重建。


(三)


阿晴站在臨時安置的酒店房間窗前。窗外是陌生的街景,車流無聲滑過,像另一個世界的投影。昌榮樓的那片綠色巨幕,已經從物理的世界消失,卻更沈重地壓在她的意識裏面。


她試圖理清思緒,像她處理代碼一樣,尋找邏輯的鏈條。法團的會議記錄(如果那能算記錄的話),張耀東滴水不漏的言辭、福嬸那張授權書,還有那份語焉不詳的工程合同副本——她用手機拍下的,如今成了冰冷的電子遺物。


她打開手機相冊,放大圖片。紙張的紋理在屏幕上清晰可見。「防護網……符合相關安全標準……」標準是什麼?附件在哪裏?她用手指滑動屏幕,彷彿這樣就能穿透那些模糊的官方用語,觸摸到背後的真相。


她想起那個搬運網布的年輕工人。他眼中那片被耗盡的空白,此刻有了具體的指向。他們都在網中:她是被權力與謊言編織的網困住,他則被生存與勞作的網——最終,是被那物理的、致命的綠網——吞噬。


新聞報道開始出現,措辭謹慎。「大涌五級大火……原因待查……或涉及多種因素……」她關掉了新聞頁面。專業的語言,是另一張試圖把混亂與殘酷規整模糊的網。


她需要找到其他線頭。那些和她一樣,對法團、對工程心存疑慮,卻散落在各處的鄰居。他們現在在哪裏?是否也有人,在安靜的房間中,對著陌生的牆壁,試圖拼湊起災難的拼圖?


一種孤絕的憤怒,在她體內慢慢積聚,冰冷而堅硬。這憤怒不是火焰——是冰,讓她保持清醒。


(四)


強哥坐在臨時租住的狹小房間裏,窗簾緊閉,空間裏瀰漫著煙味和隔夜食物的氣息。女兒的新手機放在床頭,熄滅的屏幕像一塊映照內心的鏡子。


他無法入睡——每當閉上眼,就是那片無邊無際的綠色,在黑暗中膨脹,蠕動,然後被橙紅的火舌撕裂;還有那個年輕工人李軍的臉——最後幾天,他似乎欲言又止。


「強哥,這網……」


「乾活。」他當時打斷了他——他不想聽。他害怕聽到任何可能動搖他決心的話,因此需要用麻木來完成這一切。


現在,李軍不見了。登記的名字與聯繫的地址,都指向虛無——像一滴水,蒸發在那場大火裏。


那支煙。他反覆回想站在天台邊緣的那刻——風的觸感、指尖彈出去的力道、那點紅光下墜的弧線……它落在了哪裏?是否就是它,點燃了那堆該死的、應該被清理走的廢棄物料?


他不知道——也許知道,但意識拒絕承認。


調查人員還沒有正式聯繫他。他還在等待——這種等待像鈍刀割肉。他出門盡量低著頭,避開可能認識的人。他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刺,彷彿能看穿他口袋裏的鈔票——那筆沾著灰燼的「死人財」。


他買了一包新的煙——是和那天晚上相同的紅雙喜。他抽出一根,放在鼻下聞了聞,但沒有點燃。


(五)


張耀東坐在茶餐廳的卡座裏,面前是一杯凍奶茶。冰塊融化,鋼杯的外壁滲出細密的水珠。他拿起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冒頭的水漬。


窗外,城市依舊運轉。彷彿上星期那些沖天的火光與濃煙,只是新聞裏一則短暫的插曲。他接了幾個電話,語氣平穩,內容關乎保險理賠、災民安置,以及大廈重建的「初步探討」。


他的話語裏,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他用詞精准,引用條例、劃分責任,一切都還在「程序」之中。他提及「永固工程」時,如同提及一個陌生的、已結束短暫合作關係的生意夥伴。他強調法團在此事上的「受害者」身分,以及配合調查的「透明態度」。


偶爾,他的目光會掠過街對面另一棟正在施工的大樓。那裏,也架設著竹棚,覆蓋著綠色的網布,在陽光下微微反光。


他看了幾秒,然後低下頭,用小勺子輕輕攪動杯中的奶茶。冰塊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那場大火,似乎只是他漫長職業生涯中,需要處理的又一件「事務」。


只是,在無人注意的瞬間,他擦拭杯子水珠的動作,會變得異常用力,彷彿要刻意地抹去某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六)


周明輝的案頭,資料開始堆積。


屍骸的辨認工作在緩慢地進行。失蹤人口名單上,那個叫「李軍」的年輕工人,依舊只是一個名字。他專屬的文件夾內,放著一張寫著貴州某遙遠鄉村地址的字條。


香煙濾嘴的品牌,確認與強哥抽的牌子吻合——但這證明不了什麼。


那部熔化的手機被送往更專業的實驗室,試圖從損壞的晶片中榨取最後的信息。


陳伯的沈默、阿晴隱藏在冷靜下的憤怒、強哥無法掩飾的焦慮、張耀東滴水不漏的官方辭令……所有這些人,都像行星,圍繞著「昌榮樓」這片廢墟的恆星旋轉,彼此牽扯,卻尚未碰撞出決定性的軌跡。


更多的幕布,依然覆蓋著這座城市——真相或許不在灰燼之下,而在那縱橫交錯的、牽涉關係與利益的經緯之中。


他需要找到那根能穿透所有幕布的針。


夜變得更深。調查站懸著的燈泡,是這片沈默區域裏,唯一持續亮著的光源。



第三部


(一)


冬季罕見的雨水,沒有任何預告地灑落。


起初是細密的雨絲,無聲地落在灰燼上,隨即變成綿密的雨幕,敲打著一切裸露的表面。無色的世界開始滲出純黑的汁液,在低窪處匯聚成粘稠的水窪,讓各種各樣叫人作嘔的氣味,混合成一種更難以名狀的霧靄。


周明輝站在臨時搭起的貨櫃內,看著雨水灌入廢墟。水流纏繞在焦黑的竹竿上,帶走浮塵,露出底下更本質的碳化紋理;好些原本被灰燼掩埋的物件,在雨水的洗刷下顯露出來——例如,一隻半熔的、上面印著Kuromi圖案的紫色塑料水杯,以及一截扭曲的、沒有膠片夾在其中的金屬框架,看起來像是一副失去了主人的眼鏡。


雨水讓搜尋工作變得艱難,卻也帶來了某種奇異的淨化感,彷彿能洗走一丁點這場災難為這個社區帶來的恐怖記憶。


實驗室傳來了關於那部手機的相關報告:數據恢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通信基站的記錄顯示,在推定起火時間段內,該設備曾多次嘗試與網絡連接,但以失敗告終,因為信號強度遠低於接入閾值。報告用冷靜的技術語言,描述了一個事實:在那張綠色網內,存在與世隔絕的信息真空區域。


香煙濾嘴的DNA提取結果尚未出來,但那品牌與強哥的關聯,像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懸浮在空氣中。


他翻閱著初步整理的失蹤者名單,目光停留在「李軍」的名字上。附帶的照片是張像素很低的證件照,臉龐的輪廓模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拘謹。這個人,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只在墜落的瞬間激起微瀾,隨後便沈入深不見底的系統檔案之中。


(二)


陳伯住進了兒子位於鬧市的公寓。窗外是整齊的、千篇一律的樓群,遠處工地的塔吊,正在緩緩旋轉。


他沈默地吃飯,然後沈默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目光沒有焦點。兒子和兒媳小心翼翼地避開有關火災的話題,試圖用日常的瑣碎填滿空間。孫兒的玩具散落在角落,色彩鮮艷,與他記憶中的黑白灰燼形成刺眼的對比。


他的手偶爾會無意識地做出纏繞、拉緊的動作,彷彿那柔韌的篾條依然存在於指間。一種空虛的、失去憑依的感覺,日夜蠶食著他。


他本能地避開被網布包裹、正在維修的大樓,即使遠遠瞥見,也會立刻移開視線。那綠色,成為一種生理性的厭惡,一種觸發窒息感覺的信號。


某天,他獨自在樓下的花園裏漫無目的地走。雨水剛停,地面濕潤。在修剪整齊的灌木叢旁,他看見一小截被園丁丟棄、用作支撐藤蔓的竹竿——很短,很普通。


他蹲下身,撿起那截竹竿。他用拇指摩挲著冰涼的竹面,那熟悉的、堅硬的觸感,使得他胸腔裏裂開了細縫。


他沒有哭。只是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很久,像一尊被時光遺忘的雕塑。


(三)


阿晴避開了主流媒體的宏大敘事,轉而尋找那些散落的、個人的聲音。


通過社交媒體和幸存者臨時組成的群組,她聯繫上了幾個同樣對法團抱有疑慮的業主。他們的恐懼和憤怒,在虛擬的空間裏匯聚,相互印證:一個住在低層、火災當晚因值班僥倖逃過一劫的中年男人記得,他曾向管理處投訴過施工期間樓道裏堆積的建築廢料,無人理會;一個老婦人在語音信息裏帶著哭腔說,她兒子之前想看法團的賬目明細,被張耀東以「涉及業主隱私」為由嚴詞拒絕。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單獨分析看似微不足道,但拼湊起來,卻勾勒出一幅系統性的、名為「漠視與失職」的圖景。


她再次梳理那份工程合同的副本。在關於「安全防護措施」的條款旁,她用紅色電子筆標注:「標準模糊,責任轉移。」在「付款」一欄,她發現工程的大部分款項,在安裝防護網後便瞬即完成轉賬。


她通過網絡搜索「永固工程」,信息寥寥,只找到一個簡陋的網站、幾串撥不通的聯繫電話數字,以及位於偏遠郊區的註冊地址——它像是一間為承接特定工程而存在的空殼公司。


她將這些發現,連同那份授權書的照片,整理成一個放在雲端硬碟的加密檔案。她沒有急於公之於眾——她在等待,等待一個能將這些散點連接成線的關鍵證據。


(四)


強哥的等待終於結束。


調查人員在一個下午來到了他的住處,問題直接而具體:關於工程招標的細節、關於材料的採購價格、關於施工的安全監管措施,以及,關於那天他的具體行蹤。


他用乾澀的聲音,解釋了低價中標的壓力,提到了法團指定的材料規格,描述了完工那天的狀況。而關於天台和那支煙的事情,他選擇性地略過了關鍵的細節,只說自己曾上去查看,但很快便已離開。


「你抽煙嗎?」調查員問。


「抽。」他不假思索地拿出那包煙,放在桌上。正是那個牌子。


調查員記錄著,沒有追問——這種不追問,反而形成更大的壓力。他們問起李軍,問起其他工人的情況。他盡力提供讓人滿意的詳盡回答,但意識到自己對那些沈默勞作的背影,瞭解得如此之少。


他們離開後,房間裏的煙味變得更重。他看著女兒的手機,它靜靜地躺在那裏,像一個折射著他心裏罪疚的物證。他走到窗前,拉開一道縫隙。樓下街道的行人匆匆,無人抬頭。他的世界已經傾覆,而外面的城市依舊循著固有的節奏運轉。這種割裂感,讓他感到眩暈。


他需要找到李軍的家人——這個念頭突然清晰地浮現。這並非出於補償,或許只是出於一種需要——需要面對某種具體的東西,以確認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並非虛幻。


(五)


張耀東的凍奶茶換成了熱咖啡。他坐在同一間茶餐廳的同一個卡座,但背脊似乎沒有以往挺直。


媒體的報道開始出現細微的轉向,從單純描述災情,開始出現「監管漏洞」、「舊樓維修亂象」等字眼。他接到幾個來自不同部門的電話,語氣依舊客氣,但措辭中多了幾分審慎的壓力。


他開始更頻繁地擦拭眼鏡,用軟布反復擦拭鏡片,彷彿上面沾了看不見的灰塵。


「永固工程」的負責人聯繫不上,大概已經「著草」——這在預料之中。他早已準備好了應對的說辭——法團亦是受害者,被不良承建商蒙蔽,將全力追責云云。


然而,輿論好像開始失控。他聽聞有年輕業主在私下串聯,收集證據。他也得知,那個老棚匠,在調查中始終保持沈默,卻在某些非正式的場合,展示過劣質網布的燃燒實驗。


這些零星的、來自底層的暗流,讓他感到煩躁——像鞋子裏進了細小的石子——不至於弄成出血的傷口,卻持續地帶來不適。


他望向窗外,雨幕中的城市模糊不清。另一棟被綠色網布包裹的大廈,在雨中顯得格外龐大。


他喝完咖啡,結賬離開。步伐依舊穩定,只是走出餐廳時,他下意識地將外套的領子竪了起來,儘管雨並不大。


(六)


周明輝在雨中巡視著被封鎖的現場。雨水沿著雨衣的帽檐滴落。


助手讓他察看一處新的發現——在起火點對應的、較低樓層的竹棚節點附近,找到幾段殘留的、未被完全燒毀的白色塑料扎帶。它們與綠色網布的碎片纏繞在一起。


這些扎帶,脆弱,廉價,是固定那張致命綠網的無數節點之一。它們本身無害,卻參與了構築死亡的囚籠。


他看著雨水打在焦黑的竹架上,打在殘存的綠網碎片上。水珠匯聚,滴落,周而復始。清洗,或許只是為了下一次更入骨的污濁。


所有線索和人物,都像這些雨水,從不同方向匯攏,最終流入這片廢墟。陳伯的無奈與漠然、阿晴的憤怒與執著、強哥的焦慮與隱瞞、張耀東的圓滑與防禦、李軍的消失與那部無用的手機,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綠色網布——它既是物質的,也是隱喻的:它覆蓋大樓,也掩藏真相;它阻礙信號,也隔絕良知;它最終被火撕裂,但它的幽靈,依然盤旋在這座城市的上空。證據在累積,但真相的面目依舊模糊:它似乎不是某個單一的答案,而是某種合力與共業,是所有沈默與發聲交織而成的必然結局。



第四部


(一)


灰燼吸飽雨水,又增加了一些重量。


周明輝踩著臨時鋪設的木板行走,腳步聲在牆壁的反射下顯得空洞。清理工作進入更細緻的階段,挖掘機像謹慎的考古學家,在消防和結構工程師的指引下,一小塊一小塊地剝離著坍塌的樓面。


一些被掩埋的深層痕跡得以重見天日。在起火點核心區域下方,堆積著大量未及時清運的發泡膠板、油漆桶和包裝廢料。它們與熔融的綠色網布殘骸、炭化的竹竿互相糾纏,構成一幅關於疏忽與危險的靜物畫。


香煙濾嘴的DNA鑒定結果放在周明輝的辦公桌上,與強哥的樣本不符。這個結果,既未洗清他的嫌疑,也未坐實他的罪責——它只是讓那根懸著的絲線,變得更加飄忽。


李軍的身份得到了進一步確認。家鄉派出所傳來了更清晰的照片,以及一個聯繫電話。照片上的年輕人穿著略顯寬大的西裝,對著鏡頭微笑,眼神清澈,與失蹤名單上模糊的影像判若兩人。


周明輝拿起電話,又放下。他該對電話那頭可能存在的、毫不知情的父母說些什麼?說他們的兒子已經化為灰燼,而原因,或許源於一張不符合標準的網、一堆未被清理的垃圾、一個隨手丟棄的煙蒂,以及一套縱容這一切發生的、無形的——系統?


他走到窗前,雨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沈,城市的輪廓在霧氣中顯得模糊。


(二)


陳伯回到了大涌,沒有靠近昌榮樓,而是在隔了幾條街的一個小公園坐下。這裏能聞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來自廢墟的氣味。


他的手放在膝蓋上,指節粗大,皮膚布滿皺紋和舊傷疤。幾天前,他在售賣建築材料的市場,買了幾根青黃色的竹竿和幾捆篾條。他沒有搭建任何東西,只是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慢慢地,用那古老的手法,將篾條纏繞打結、鬆開、再纏繞。動作有些生澀,但韻律逐漸回歸。篾條摩擦竹竿的沙沙聲,是唯一打破寂靜的聲響。他不需要構築什麼,他只是需要通過這個過程,重新確認某種內在的秩序,確認那被烈火摧毀的根基。


一個同樣在公園裏休息的老工人認出了他,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



「都燒光了。」老工人說,語氣裏是聽天由命的麻木。



陳伯接過煙,沒有點燃,只是捏在指間。



「竹子燒不了那麼快。」陳伯看著遠處,忽然呢喃了一句,聲音不大,像在自言自語。「是那層皮,那層綠色的皮,帶著所有東西燒起來的。」


老工人愣了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陳伯不再說話。他看著指間的香煙,過濾嘴是沒有任何特別的白色。他將煙遞回去,站起身,慢慢走遠。他的背影,似乎比之前挺直了些許。


(三)


放到阿晴加密文件夾裏的內容,愈來愈多。


她找到了一份數年前關於另一棟大廈維修工程的投訴記錄,涉事公司同樣是「永固工程」,投訴內容也包括劣質材料的使用和安全措施的不足——那起投訴最終不了了之。


她通過兩位做財經調查的朋友,模糊地追蹤到「永固工程」背後確實存在更複雜的控股網絡,與幾家不同的法團管理公司,有著若即若離的關聯。


她沒有找到張耀東直接收受賄賂的證據——他的操作更加高明,遊走於合規的縫隙與信息的不對稱之間,沒有任何違法行為。那種無力感再次襲來,像在撞擊一堵覆蓋著厚厚天鵝絨的鐵壁。


她將部分非核心的資料,匿名傳送到某家以調查報道見長的媒體。她漸漸、漸漸,感覺自己成了不斷把巨石推上山的西西弗斯。


在臨時安置點,她遇到了福嬸。老人拉著她的手,渾濁的眼睛裏含著淚光。



「阿晴,我的授權書……是不是惹禍了?」



阿晴看著老人惶恐的臉,搖了搖頭——禍根不在那一紙文書,在於利用這文書的人,在於滋生這種利用的土壤。



「不關你事,福嬸。」她無力地回應——揭示真相的過程永遠並不容易,而改變產生真相的系統,似乎更為渺茫。


(四)


強哥按照地址,找到了李軍家鄉的村莊。他帶去了一個厚厚的信封,裏面是他這筆工程的大部分利潤,以及他自己的部分積蓄。


接待他的是李軍的哥哥——是個皮膚黝黑、神情戒備的漢子。他沒有接那個信封,只是沈默地聽著強哥語無倫次的、充滿歉意的敘述——關於工程,關於意外,關於他沒能多關照李軍的愧疚。


「阿軍上次打電話回來,說工程快完了,下次回來,給侄子帶個卡通圖案的背包。」哥哥最終開口,聲音沙啞。「他沒說工作辛苦,只說……那綠色的布,把天空都遮住了,有點悶。」


強哥望向老樹枝頭上的烏鴉。


「這錢,買不回人。」哥哥邊說邊把信封推開,「我們只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是他?強哥無法回答。是命運隨手的一指?是那晚他彈下的煙蒂恰好落在了那裏?還是整個環環相扣的系統,需要一個最底層而發不出聲音的犧牲品?


他離開時,回頭望去,村莊在夕陽下顯得靜謐而破敗。


(五)


張耀東在法團的臨時會議上,宣讀了一份措辭嚴謹的聲明。聲明中,法團對遇難者表示深切哀悼,承諾配合調查,並已委託律師,準備追究「永固工程」的法律責任。他將自己與法團,都定位為「不負責任承建商」的受害者。


台下坐著一些業主,包括阿晴。她平靜卻帶著穿透力的目光,讓張耀東感到些許不自在。他避開了那道狙擊準星似的凝視,專注於完成他的宣稱。


會議結束後,他快步走向停車場。手機響起,是一個熟悉的、與監管部門相關的號碼。他接聽,語氣恭敬而略帶沈痛。


鑽到駕駛座後,他沒有立刻驅車離去。側窗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他伸出手指,在霧氣上無意識地划了數划,划出一道清晰的軌跡。隨即,更多的霧氣匯聚過來,將那痕跡慢慢抹平。


他發動引擎,打開雨刷。雨刷規律地擺動,將擋風玻璃上微細的水珠掃淨,露出外面清晰而真實的世界——依舊車水馬龍,依舊有建築被綠色的網布包裹。


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六)


周明輝站在基本清理完畢的廢墟前。巨大的瓦礫堆已經被移走,地面裸露出來,帶著燒傷的疤痕。只有那焦黑的、部分殘存的竹棚骨架還立在那裏,像一片抽象的森林,訴說著最後的堅持。


他的調查報告已經接近完成。它詳細記錄了材料的缺陷、管理的失職、安全措施的缺失。它指出了那堆未被清理的易燃物,提到了信號被屏蔽的事實,列明各方的潛在責任。


它能夠說明一場火災如何發生,卻無法完全解釋這場悲劇為何必然。


李軍的手機,最終未能提取出更多信息。它與那綠色網布的熔合體,被作為關鍵證物封存。那無聲的呼叫電波訊號,是它和他最後的遺言。


強哥的煙蒂,可能是一條引信——但也可能,是另一個巧合。


陳伯的竹棚,被證明並非元兇,卻也無法擺脫其作為燃燒載體的關聯。


張耀東的法團,在程序上找到了足夠的避難所。


阿晴收集的線索,指向了更深的癥結,卻難以納入一份純粹技術性的火災調查報告。


所有的線頭,似乎都被收攏回來,又似乎未曾真正被繫緊。真相像塊破碎的玻璃,每一片都折射出部分事實,卻無法拼揍出完整的原貌。


周明輝合上文件夾,同時合上雙眼。風吹過廢墟,揚起細微的塵土。遠處,一輛重型貨車上裝載著嶄新的綠色網布,正駛向城市的另一個角落。


那綠幕,在陰沈的天空下,依然顯得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