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與友人到紅磡體育館(紅館)欣賞張敬軒《盛樂》演唱會,意猶未盡,回家後又繼續在網絡上重溫其演出片段。《盛樂》在編曲及服飾設計流露濃厚的中國傳統氣息,張敬軒以《不吐不快》一曲向香港地水南音宗師杜煥致敬的環節亦獲得不少樂壇及文化圈中人擊節讚賞,以致部分輿論對他作為香港流行音樂歌手竟有如此獨特的舞台藝術美學觀表示驚訝——其實他的想法和才華早在三年前(2018年)的「Hinsideout」演唱會初露端倪。
雖然張敬軒早在2008年憑《酷愛》晉身一線歌手之列並於同年首次踏足紅館,及後亦再有三次紅館「開騷」的經驗(10年、14年及17年),但據他本人所言,直到十年後的「Hinsideout」才是第一個「自己話事」的演唱會——這裏「話事」的意思不僅指歌曲、樂手或場地的選擇,更重要的是舞台表達方式的話語權:「我」想通過演出表達什麼,又能以怎樣的舞台語言來表達?下文數段對「Hinsideout」中「水」環節選段的賞析及解讀或許可以給各位讀者一點參考和啟發。
藝術著重表述(representation),無論是歌曲、詩詞或舞蹈,創作者皆是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概念以不同「語言」呈現於人前,而透過這種語言「說故事(storytelling)」能力的高低往往是觀眾評價演出或作品好壞的重要指標;回到演唱會的討論,「水」對張敬軒來說是一種表達的媒介,到底要如何把「水」的各種特質和聯想與自身的歌曲和想要表達的意念相互結合表述是他的難題;而他頗有巧思地在舞台上盡用了與「水」相關的各種感官聯想,不僅豐富了演出的舞台效果,亦起了深化演出內涵的作用,使這次演唱會超越了「僅為娛樂」的層次。談及感官聯想,大概可以「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的概念展開論述——撇除在舞台演出中很少運用的「鼻」及「舌」,張敬軒在引導觀眾感受「水」的各個層次方面做得相當出色:
作為流行音樂會,「聽」當然是不可或缺的元素。現代香港流行曲的編曲多以西方樂器為主,鋼琴、結他、貝斯(bass)和爵士鼓這四種樂器往往主導流行音樂音色的構建,所以演唱會便成了不少音樂人難得的、可對歌曲進行改編的試驗場。在「水」環節中,二胡、馬頭琴和尺八三種東方的傳統樂器佔據了舞台的主要地位:二胡和馬頭琴兩種音域一高一低的中國傳統弦樂器與西方的提琴相比不僅更有東方韻味,音色亦因拉奏(滑音與壓揉)和發聲(透過震動蛇皮發聲)方式不同而顯得更有蒼涼和悲傷的感覺;尺八作為日本木管樂器,音域遼闊,其音色帶有獨特的透徹及空靈感。在《下次愛你》的演唱中,尺八在高音聲部甚至擔當了「輔助歌聲」的作用——它彷彿在與歌者對話,又像是自己在哀怨地抽泣,正好與歌詞「沒有足夠眼淚無謂亂愛你」和「水」的主題互相呼應。
張敬軒雖然是演唱會的主角,但台上數位舞者的精彩演出同樣對主題的表達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張敬軒特意邀請了禤天揚及楊世豪兩位舞者於「水」環節作演出嘉賓——與其他演唱會不同,他們並不以「歌手陪襯」的身分登場,而是與歌手同為舞台上演出的主角:在「水」環節開場的部分,禤天揚正是上文提及那位於薄紗內扭動身體的舞者。作為香港本地有名的新生代舞蹈員之一,禤的舞蹈風格向來以犀利的情感表達和利索的肢體語言著稱,而這次演唱會正好把他的長處發揮得淋漓盡致。當《下次愛你》的音樂響起,禤面上的表情和上身赤裸的肌肉漸漸變得繃緊,似在預示歌曲悽慘的氛圍;當進入副歌的第一句「沒有足夠眼淚無謂亂愛你」,「悲哀」在「水」主題下以淚水作為呈現的載體——淚水象徵傷感,禤則以扭曲又略帶壓抑的肢體動作演繹分手時依依不捨的心理狀態。現場悽慘的氛圍在後面的《井》一曲被推至更深的層次:《井》講述主角因受情傷而自尋短見,卻在彌留之際後悔自己愚蠢的決定——《井》歌詞中「冷」、「濕」、「井」、「黃泉」等與水有關的聯想詞較《下次愛你》的相關意象更顯頹喪。張敬軒在這部分以台灣表演者楊世豪的大環演作「井」意象的表達:大環象徵井,井象徵一段沒有開花結果的愛情,井的「圓」在西方符號學中有「永恆」之意,在東方則與「天圓地方」的宇宙觀互相呼應;在舞台中央大環內旋轉的舞者就像歌詞內描述那位認為自己將痛苦地永遠被情所困、於「自己宇宙」內不能自已的主角——個人認為這場富有深意、餘韻十足的演出已超越普通流行音樂演唱會的層次。
「Hinsideout」這場打破藝術體裁界限的演出讓我想起同樣以「水」為主題、由譚盾創作的《水樂》。有趣的是,《水樂》的樂手編制與傳統的交響樂團沒太大區別(除了額外增添數位水盤(water basin)音樂家),但是譚盾對音樂和藝術表達形式的顛覆和創新可能較張敬軒的「流行」音樂還要來得激進:
《水樂》於1998年寫成,為譚盾「有機音樂三部曲」的第一部(另外兩部為《紙樂》和《垚樂》),希望以「融入自然於音樂」的方式來表達其對「天、地、人」三者合一的藝術理念。與「Hinsideout」「水」環節相同,譚盾採用了深藍而非光亮的熾白作為舞台燈光的主色調。雖然《水樂》第一樂章「Adagio molto misterioso (神秘的柔板)」上舞台的深藍同樣有於開場時渲染氣氛的作用,兩者想要表達的意思卻略有差別:《水樂》深藍燈光的重點在於讓剛進場觀眾沈靜下來,思考演出的含義——人與自然以怎樣的方式共生共存?人類怎樣改造了自然,自然又怎樣反過來影響人類?這些沒有具體答案的提問正是譚盾一直想通過作品帶出的信息。
在具體表達方面,譚盾與張敬軒均是把「水」意象重塑成不同型態的佼佼者。與「Hinsideout」霧化了的「虛水」相比,譚盾清晰可見的「實水」在舞台上隨著水盤音樂家的拍打律動和發出聲音,從聽覺上描繪和展示了水的多面性:水不僅可視,亦可觸、可聽。早在1994年,譚盾在其作品《鬼戲》中已有「演奏水、石頭和金屬」的嘗試 ,《水樂》進一步把自然元素融入演出,模糊了傳統樂器與非傳統樂器(如木盤、水盤、水琴)的界限——他在上海朱家角建設的「水樂堂」更是直接在天花板設置出水口讓「雨」灑落在舞台上(「天頂上的雨琴」),探索讓建築物成為樂團一部分的可能。在《水樂》中,譚盾使用水流動的聲音拼貼各種節奏和音色的樂器,嘗試透過融合水、人聲、管弦樂器和銅管樂器來創造鮮明的層次感。水發出的聲音本來不帶音高之分,水盤音樂家則以仿效馬林巴琴(Marimba)的發音原理(敲打水中木盤和導管)來賦予「水」各種不同的音調——譚盾以傳統樂器的演奏技法輔以非傳統樂器的聲音質地(texture)來創造「水的音樂」,思路和創意值得稱讚。
總括而言,張敬軒和譚盾雖然是兩位不同世代的藝術創作者,但他們主導的演出卻同樣有「曖昧(ambiguity)」的特質:雅與俗、光與暗、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都不過是形容表達所思所想手段的形容詞,要是反過來被手段控制了思想的表達,豈非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