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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台】楓


(上)

「Hi!」
「Hi,我是黃梓楓,大家都叫我Kelvin。」
「我是李思明,叫我阿明就可以了。」
「李思明?是李居明的妹妹嗎?」
「請問,我需要笑嗎?」
「開玩笑而已哈哈,雖然我也知道不好笑。班主任要我好好照顧你,所以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
「好吧!」
「對呢,你為什麼會搬到香港來?還要現在高中才過來,不怕適應不了嗎?」
「喔,那是因為我爸過來這邊工作,他認為這邊的教育比台灣的要好,所以我就跟他來了。」
「哦,明白!那希望你在這裏過得開心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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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課過後的班房彌漫男性荷爾蒙混和止汗劑的氣味。

「好臭吧?」我把鼻子塞到衣領內。「真的不好意思。」
「不是呀,還可以吧。」
「你在騙我吧?這麼臭還說可以?」
「可能是因為你吧?」
「我?什麼?」
「記得有科學家做過一個實驗,讓女實驗者嗅嗅不同男實驗者的襯衣,然後根據他們的選擇來配對,結果發現成功率比傳統光看照片的配對方式高很多。」
「那所以呢?」
「反過來說的話,可能是因為我覺得你人不錯,所以覺得你的氣味也不難聞?」
「你在胡說八道吧?」
「你就暫且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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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下課,不知不覺便和她相處了兩個月。大家都覺得這個「台妹」倒像個日本女孩,所以便替她起了個「櫻花明」的外號 —— 當然,這是個稱讚她漂亮的褒義詞。其實她長得不像綾瀨遙、也不像宮崎葵,我也不清楚怎麼說明她「櫻花味」的來源,大概是因為她皮膚白皙、說起話來總是溫溫柔柔的?說起來,她還真懂點日語。

「你抽屜那麼多日語筆記,在學日語嗎?」我好奇地問她。
「對呀,打算讀完這一兩年後到日本讀大學,所以先學學日語。」
「你好喜歡日本的嗎?」
「對呀,我覺得日本的自然風光好美,春天可以看櫻花,秋天可以看楓葉,好浪漫!香港都沒這些看。」
「香港到處也有,你不知道而已。」
「哪裏呀?」
「楓嘛,你看著我就是囉!」
「真的不好笑......」雖然她嘴角忍不住上揚。
「不是呀,我說真的,現在這個季節真的有楓葉看,就在我們學校後面。」
「真的?今日下課後你帶我去看吧!」
「性子這麼急?要走山路的呀,你穿裙子和皮鞋可以嗎?」
「小意思啦!」

就這樣,我們來了趟臨時起意的郊遊。秋風把枝椏颳得窸窸窣窣,為只有我倆二人行走其中的林蔭小道填補些聲音。我們靜靜地走著,到底她覺得尷尬還是享受,所以才默不作聲?我不清楚,不過大概沒必要深究。

「啊,到了!」她興奮地叫嚷。

滿地楓葉早就在這裏等待良久,準備輕柔我倆魯莽的腳步。又有一陣氣流從遠處吹來,揚起她烏麗的長髮,空氣因此變得香香甜甜的。雲朵漸漸飄遠,一點點夕陽餘暉打在紅黃交織的楓林上,葉片都被燃點成半透明的模樣,美不可言。

「好漂亮啊!好想拍下來!」我說。「可惜我沒錢買相機,我的電話又不能拍照。」
「不要緊吧,看過、感受過就可以了,不是嗎?就算你拍下面前的景色,到你把照片沖曬出來以後再看都是兩回事了,因為我們這一刻看到的楓葉是活的,照片裏的楓葉是死的,對嗎?」
「為什麼你說的東西都這麼玄乎?」
「是嗎?不算吧,哈哈。不過無論什麼都嘗試看開一點的話,應該也會開心一點,對吧?」
「對。」我點點頭。「那你呢?」
「我?」她不明所以。
「如果我現在有一部相機,拍下了『你和楓葉』這個組合,那我兩個星期後和你一齊看照片,照片裏的你是活的還是死的?」
「好問題,我想真的要試試才知道。」
「怎樣試呀,我們現在沒相機呀。」
「用你的眼睛行不行?」她看起來是認真的。
「那是怎樣?」
「你看著我,我數一二三,然後你就眨眨眼,OK?」
「哈,這樣也行?」我啼笑皆非。
「來吧,我認真的。」她用雙手按著我的兩腮。「看著我吧。」

鼻尖與鼻尖之間只有十五厘米的距離。

「嗯。」我的臉比頭上的楓葉還要火紅。
「三、二、一、喀嚓!儲存下來了嗎?」
「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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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喜歡睡覺的女孩,我不是。我執迷於上課時定神欣賞她的側臉,好讓世界的煩囂都化成微塵,但是懸在天花板的風扇把燈光打成斷斷續續的條碼,我輕輕地掃描,又勾勒出我深藏在腦海裏對於生命和愛情的種種疑問:我擁有「現在的她」,但「未來的她」屬於不確定的未來;即使我擁有這刻的快樂,「現在」也終將成為「過去」。

「你聽過什麼是『一期一會』嗎?」她問我。
「是一星期見面一次的意思嗎?」
「不是一星期,是一輩子。」
「原來如此。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呢?」
「沒什麼原因啊,就是問問你而已。」

我實在也是個反應遲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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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東京酒店的房間侷促得很。我躺在狹小的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叮叮。我本能地睜開眼睛查看通知。她終於回覆了。

「好的,我們明天中午一點左右在新宿站等,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明天見!」
「新宿站很大,我們先約好在一個出口等吧?」
「南口吧?」
「好的。」

平常不修邊幅的我難得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大概因為她是特別的人吧。我走進車水馬龍的上野站,踏上往新宿站開出的山手線列車,找個位置坐了下來。時晴時暗的天空、溫柔的播站女聲、代表山手線的綠、左右晃動的金屬車廂、溫度高得讓人冒汗的空調、纂在我手中印有自由神像的紙袋,還有掛在我臉上顯然易見的不安神情,混出一種尖銳的違和感。我是誰、我在幹什麼、我想得到什麼?腦袋尚未運算出答案,腳步已經邁開。「你還未確定目的地就要揚帆出海了嗎?」「是的。」

十年未見,再次相會時看到對方的第一眼,說些什麼才好?

「你還沒吃午飯嗎?」她問。不像是久別重逢的熱切問候,倒像老夫老妻的閒話家常。
「當然啦,肚子留空著和你吃飯。」
「吃烤肉好嗎?就在這裏附近。」
「好呀,走吧。」說罷她便開啟地圖程式用手指縮縮放放著。

這是個二人小型派對,得想個主題慶祝一番。「十年」是主題候選大熱門,但「十年」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不知道,反正腦袋只聯想起「十年生死兩茫茫」和「我不認識你 你不屬於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思緒飄回來,眼睛飄過去,我嘗試更新腦袋裏她塵封已久的印象。《我本人》中有句寫得極好的「人若變記憶便迷人」,相反過來又會如何?是讓我「明白什麼都總有限期」嗎?

「到了!啊,怎麼這麼多人?」她指指烤肉店門前的人龍。「你想要排隊等等還是吃別家的?」
「我想和你一起排隊虛度光陰,花兩個小時只看著你的雙眼。」我十年前的回答。
「吃別家的吧,反正我感覺日本沒有什麼餐廳是難吃的。」我回答。
「好吧!」於是我們就在新宿的大街小巷中打轉。
「好久不見,你最近還好吧?」我打開話題。
「還可以吧!那時在香港考過高考便到了這邊讀預備班,努力一番以後考上了早稻田大學,畢業找了份薪水還不錯的工作,結識了一個算是溫柔體貼的日本男朋友,也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按照日本社會女性的發展軌跡,我應該會成為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的歐巴桑吧,然後人生......也差不多了吧?哈哈!」
「但是這樣......你快樂嗎?」
「年輕人才總糾結於快不快樂吧?生活就是個讓你不停做抉擇的過程,而抉擇總是有得有失的,也不能重來,不是嗎?現在這樣也不錯吧?」
「好像也對......呀?」

走累了,我們決定在商場裏一間中華料理餐廳安頓下來。我們有很多話題可以聊,但是最終沒有聊什麼。吃過飯,我把手上的小紙袋遞給她,那是我早前到紐約旅遊時買的自由神像紙鎮,還有片在中央公園撿來的楓葉,但是已經乾癟。她把楓葉拿到手中,然後陷入沉思。

「你有閒情逸致在紐約的某公園小徑漫步撿楓葉,那想必是個風和日麗、你心情不錯的好日子,所以這是會讓你愉悅的紀念品。但那時候我並不在場,這楓葉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除非那是我們一起去撿的。你想這樣做嗎?」
「你說現在嗎?」
「是的,等什麼呢?新宿御苑就在這裏附近。出發吧!」

我們成了臨時起意的遊園客。天空逐漸放晴,只是尚有些雨粉灑落在我們頭上。在涼亭內避雨的逃學少年們都開始離去了嗎?我和她踏在軟綿的草地,腳步漸漸放慢,最終在一株楓樹下駐足停留。

「我們終於在日本一起看楓葉了嗎?」我問她。
「嗯,嗯。」那是好像在她口中被吞掉的兩個音節。「今年的楓葉和我上年看的有點不同?」
「是嗎?有什麼不同?」我問。
「好像也不是,是我想多了。」她回答。「對不起,剛才有點衝動。」

我忽爾理解她「衝動」一詞的意思。遠處代代木大廈反射的陽光在這刻顯得特別刺眼。

「明白的。」我停頓。「那我們還要撿楓葉嗎?」
「都在我們的心中了,不是嗎?」

我竟無言以對。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拍張照片的呀?」我問。
「可以呀。」她說。「笑得燦爛一點吧!」

彷彿看見十年前的影子,然而只是影子。

那句「可以和你擁抱一下嗎?」不像是合適的要求。我倆步出新宿御苑,往車站的方向走。這是新宿二丁目和新宿通り的交匯點,遊人如鯽,卻沒有把我們的距離推近哪怕一厘米。

「我和男朋友約定了在原宿晚餐,我們......就在這裏說再見吧?」
「好吧,希望你一切順利,和男朋友......甜甜蜜蜜的。」我差點就要把最後幾個字吞回肚裏。
「嗯嗯,再見了。」

我向她揮揮手,她露出一抹既熟悉又陌生的微笑,然後別過頭隱沒在來往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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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京上野乘電車到北鐮倉站大約需時五十分鐘。下了車,沿往山上的小路走,便到達著名的鶴岡八幡宮。八幡宮的紅和楓葉的紅相互輝映,甚是合襯。美景當前,吸引我目光的倒是在宮旁儀式殿裏正在舉行的日式婚禮:男的身穿紋付羽織袴,女的掛上一塵不染的白無垢。他們都是多麼幸運的人呀?我不清楚,大概都要花上一生最少一半的運氣吧。「應該是我們來的、應該是我們來的」這樣的念頭纏繞著我,使我回不過神來。再走半個小時,我在高德院裏的鐮倉大佛前坐下,希望理清混亂的思緒,卻也沒什麼效果,於是走往長谷站乘搭江之島電鐵繼續行程。

晃動的電車沿著鐵軌在茂林裏穿梭。在橫越民居之間高窄的圍牆後,相模灣徐徐顯現在車廂的左方。那片一直延伸、帶點碧綠的藍波平如鏡,只偶爾被衝浪老人們刮起幾片浪花,感覺自己終於從都市的泥水森林中徹底抽離。我下車沿著海灘踱步,不知不覺便橫越了大橋到達江之島。那是個細小而精緻的旅遊熱點,人潮絡繹不絕。我決定到山丘上的神社逛逛,聽聞那裏是欣賞「日落富士」的絕佳位置。

西下的夕陽配搭白雪蓋頂的日本聖峰,構成讓人感動的畫面。我嘗試拍下此情此景,可惜攝在屏幕裏的風景感覺及不上眼前所見的十分之一。天色變得昏暗,遊客也開始散去。

「你能把夕陽下的富士山放進口袋帶回家嗎?」
「可以拍下來,但也好像不能拍下來。」
「我早就教過你了呀,拍照不用相機,用眼睛!」她在我耳邊提點。

忽爾想起那張塵封已久的照片,忽爾回到拍照的那個秋日。

當時她用透徹的眼睛對我說了些什麼,只是我始終太年輕,直到多年以後才勾勒出她想要表達的意思:「世間一切都將腐化於塵土,唯獨記憶永存。」

而照片是存取記憶的鑰匙。

鑰匙我給你了,請你好好保管。珍重。」

人生就是這樣,用十年八載的時間迷茫,在稍一轉念間頃刻成長然後哭得不能自已 —— 掛在心頭已久的煩擾、沮喪、困憂化成重得墜地有聲的淚珠,然後蒸發成雲。

我以後應該再無牽掛,但是、但是 ——

「今晚我們可以見見面嗎?」若不離了塵埃,怎能免牽絆?

「好呀。一會兒十點在台場站等,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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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輪廓漸漸清晰可見。

「這麼晚了,你......有要事找我嗎?」她流露出近乎是羞澀少女的神情。
「有的。我想跟你說聲謝謝。」我輕聲回答。
「為......為什麼?」
「謝謝你給過我的美好時光。從前不捨得說,昨天還不懂得說,今天不親口跟你說恐怕再沒有機會。」
「謝謝你......」她聲音變得抖震。「我也有事想跟你說。」
「什麼?」
「昨天晚飯時男朋友跟我求婚,我答應了。」

大概都要花上一生最少一半的運氣吧 —— 如果運氣不夠用,我再借一些給你。

「恭喜你!一定要和他快樂地長相廝守下去呀!」請你相信我真誠的祝福不帶半絲雜念。
「會的,會的。」她忍不住放聲大哭,留著我剛才在富士山下流過的淚。
「不要這樣吧。」我安慰她。「結婚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我帶你去逛逛散散心吧。」

於是我們就在附近的海濱公園散了半晚的步,然後在某張街燈隔鄰的長椅不發一言依偎著。我的衣襟緊貼她的衣襟,我的頭髮和影子也好像和她的交疊在一起。冷風從東京灣吹來,但世上沒有比這裏更溫暖的空氣了。

「我要走了。」我看到彩虹大橋的燈光變得黯淡。「過幾個小時要坐飛機回香港了。」
我可以再感受你一下嗎?」她問。
「好呀。」說罷我們相擁十秒。這是世間距離最短的距離。
「遇見你真好。」她邊說邊把雙臂慢慢、慢慢鬆開。
「謝謝、謝謝。」這是個不短的回應,足夠在句末畫個漂亮的圓。

我踏上海鷗線的首班列車,轟隆轟隆,在五秒鐘後離開了她的世界。

一片楓葉緩緩、緩緩地飄落,落在她家的小庭院。

願世間萬物均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