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疑了兩個星期,到底寫不寫一篇這樣的「解讀」文章。
曾經有人問宋冬野,你的那首《董小姐》講的是誰?為什麼這首歌征服了那麼多聽眾的耳朵?他回答:「可能大家會把自己的經歷和感情融入到這首歌裡吧,雖然原版故事是我的,但每個人用自己的故事去理解它可能會感覺更生動吧。」我的文章大概也一樣,雖然故事是我寫出來的,我也不見得有所謂的詮釋權 - 你看過這個故事以後,它便是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我不是考評局,你也不是在做閱讀理解,是嗎?
那我為什麼還要寫這篇文章呢?第一,我想大家在為這些故事下一個「好/唔好」與「鍾意/唔鍾意」的定論前有更多維度的思考,並從我的角度了解故事的來龍去脈;第二,我想分享一下這些故事到底有什麼立意/運用了什麼寫作手法和隱喻之類,讓大家可以有更深度的交流。不過如無什麼特別原因,我以後應該不會再寫這一類的解讀文章,畢竟我的解讀會限制各位看官的想像力,那它就只是我的故事而不是大家的了,這樣好像不太好。
好,廢話不多說了。
《黃》
有好幾個朋友看完這個故事後問我:到底「黃」這個主題有沒有貫穿全文?答案是「有」,不過這些「黃」不一定是肉眼可見的,或者被描寫了出來的。
我對自己創作故事的要求:我想每一個新故事都有新的嘗試,如果沒有的話便不寫了,寧可待我有好的意念時才下筆,總比寫一些陳腔濫調或者「三不像」的東西要好。《黃》這個故事,我的新嘗試是「意識流」和「帶色彩感」的寫作風格。《黃》的情節其實簡單不過,只是普通情侶離合的故事,但是要如何包裝和表達出來才能讓讀者有多一些的思考空間?我想「意識流」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什麼是意識流?我的理解是「不帶感情色彩的描寫,重點在於呈現」。所以《黃》整個故事並沒有什麼「高興」「憤怒」這樣的詞語,也沒有男女主角的口語對白(對白包含感情色彩),只是用文字營造一種氛圍 - 每一段皆不同。例如第二段講述男女主角到石澳浪遊,整段文字都在嘗試塑造一種柔和的感覺,甚至連巴士車頭燈明亮的光線也顯得過於粗暴;雖然沙灘上有狗,但是它們也沒有吠,是識趣的「電燈膽」。男女主角的感情正在滋長中,所以當他們看著對方,和對方靠在一起,除了對方的說話以外根本聽不到身邊嘈雜的聲音,世界是美好而寧靜的。
大家都看不懂第三段的短短數句到底在說什麼,還有哪裡出現了「黃」的元素。其實這段是在描述他們享受魚水之歡 - 不過「性」並不是重點,「愛」才是。所以我並沒有敘述過程(我不是想寫Fifty Shades of Grey),僅僅寫了事前他們誘惑對方的過程。我想只給一些有限的線索,其他的讓讀者自己嘗試理解。「眼睛似看非看地聚焦在畫面晃動的螢幕」這句一共出現了三次,各有不同的意義:第一次是講述大家坐在梳化上並不是想看電視,只是想依偎在一起取暖(「厚厚的被單」指示當時是寒冷的冬天),更準確來說是想製造一些溫馨的共處時光,然後他們之間就產生了微妙的、不斷升溫的感情;第二次是男主角心領神會把電視轉到播放成人節目的頻道(看「黃片」,這是表面的「黃」),想給一些「明顯的暗示」女主角。轉台後他心情緊張,不斷猜想女主角的反應,於是心不在焉,眼睛雖然盯著屏幕,卻不斷偷看女主角的臉;第三次是講述女主角原來亦有此意,只待男主角確切的行動,所以她也是心不在焉的。最終他們做了想做的事,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對女主角來說,她交出的不僅是身體,還有自己的所有感情,這時候的男主角也十分疼愛這個女孩(大清早起來煮早餐,沒有「已經得手」的心態),所以他們之間的感情是熾熱的、溫暖的、明亮的,這是深層次的「黃」,「黃」是他們之間感情的一個借代詞。這段亦是他們感情線和整個故事的高潮。
第四段的氣氛和第三段截然不同。沒有戀愛經驗的、不擅辭令的男主角不懂得如何和女主角溝通,所以他們拍拖不久便已經無話可說,感情開始冷卻。男主角問自己應不應該結束這段感情(「結帳吧?」),答案是「結帳吧」。然後男主角發覺自己並非已經不喜歡女主角,只是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於是他決定要用最傳統、最傻的方法挽回這段感情(頂著冷風站在女主角的家門口)。第五段哪裡有「黃」?沒錯,第五段確實沒有「黃」的出現,這裡的「黃」指的是男主角的勇氣。本應亮著的街燈壞掉了,隱喻著後文男主角沒有勇氣開口把女主角追回。他計劃了很久,站了很久,最終也沒有把想說的說出口,這段關係只能遺憾地告終。
第六段是男主角的幻想。在分手以後,他夢到一個美好的地方 - 那個地方遍地都是浪漫的黃玫瑰(黃玫瑰的花語是「歉意、失戀、消逝的愛」),還有和煦的陽光和他最愛的女孩,但是他永遠捕捉不了這個幻影(借代這段感情),這個「伊甸園」也只能在夢中出現。
第七段是男主角分手以後想和女主角說的話,這裡以詩化的方式表達。順帶一提,這裡化用了Coldplay樂隊的歌曲"Yellow"的歌詞。雖然已經分手一段時間,男主角亦已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他還沒有徹底釋懷。在他的腦袋中,他和女主角所有的回憶都是無瑕的,縱使有過不愉快的時候(例如那次無話可說的約會),他都忘記了。男主角心裡沒有恨,只有淡淡的婉惜之情,婉惜的是遇上喜歡的人卻不能長相廝守。這段的重點在最後兩句:「如果你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暗示了女主角其實並不清楚男主角深深的愛,也沒有雙方一起盡力挽回這段可以挽回的感情。
總結「黃」如何貫穿全文:
1)「黃」社是他們相遇的原因
2)沙灘上日出的溫暖「黃」光影射男女主角滋長中的感情
3)「黃」色影片使男女主角的感情升溫
4)文中沒有出現的「黃」借代男女主角熱戀時的感情
5)鎢絲燈泡橙「黃」色的、帶工業味的冰冷光線影射男女主角冷卻了的感情
6)沒有亮著的壞燈柱預示男主角的懦弱(這裡「黃」借代勇氣)
7)「黃」玫瑰花語總結故事大綱和男主角的想法
8)「愉悅的黃」指男主角對這段感情的美好印象
9)歌曲"Yellow"強化全文的情感渲染
10)Yellow(黃)一字在英文有「膽怯」的意思,暗指男主角懦弱的性格
11)Yellow一字在英文亦有「變黃」的意思(例如陳舊的紙張和相片變黃),暗指這段感情已成為歷史
這篇解讀好像比原文還要長......
《追 · 悼》
首先,我得承認我寫這個故事的野心有點大。如果你看過並喜歡《黃》和《像我這樣的一個毒男》(《像》),你可能會對《追 · 悼》感到失望,因為這是一個風格截然不同的故事。
我為什麼說自己有野心呢?因為我作了不少新嘗試和突破:第一,這是一篇接近五千字的故事,篇幅比我在這網誌寫過的其他故事要長得多,《像》一文才二千五百字左右。字數多了,所謂「一闊三大」,內容和結構自然需要更花心思;第二,這雖然是一篇小說,但讀起來卻更像是話劇劇本,這是我刻意嘗試營造的效果,是為「小說戲劇化」- 除去了大部分超現實和內心情感的描寫、透過大量對話間接勾勒人物性格、明確的行為和神情描寫,還有相對明顯的場景轉換;第三,這篇故事的內容接近完全虛構 - 我不是在公共屋邨長大,不是成長於七八十年代,現實也沒有一個阿飛類型的朋友,所以我用了很多時間做大量的資料搜集和激發自己的想像力;第四,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把角色擺放在一個時代來寫,寫的是香港英治時期的最後二十年。如果你看看我的其他故事,會發現「時空」元素是被我隱去的,這裡「時空」卻是主角之一;第五,這故事包含了政治隱喻,安插得不好很容易弄巧反拙、喧賓奪主;第六,這是我第一次寫愛情以外的故事,寫的是容易落於俗套的友情。所以老實說,我沒有對這個故事抱太大期望,畢竟試驗的元素太多,很容易便會「眼高手低」。《追 · 悼》是一個結構比較完整的故事,與其他故事只選取部分片段不同:舉《黃》為例,故事並沒有交代男主角的背景和特徵,也沒有交代男女主角相識的細節和去向;《追 · 悼》對「我」和阿飛的介紹則要詳細得多,亦有透過生活片段來呈現「我」為什麼和阿飛成了好朋友。
既然這是一篇戲劇化的小說,那它應該要有一些戲劇語言。「我」和女孩的那些對話用意何在?第一,我想透過那些對話營造「我」膽小、不擅辭令的性格;第二,我希望在這一幕創造輕鬆幽默的氣氛(「施他佛道」好不好笑見仁見智)。如果大家從戲劇或電影的角度來思考,可能會容易理解:一套戲劇不會所有對白或動作都是在推動情節發展,總有一些「搞笑」位讓觀眾輕鬆或沉澱一下,所謂的鬆緊有序;後來「我」和阿飛在飯後到九龍塘閒逛,那「試後檢討」對話時創造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氣氛,阿飛那些街道名稱的造句亦塑造了他學識廣博、富有急才的形象;最後阿飛和「我」看月亮說「朋」字的對話使故事本來歡快的氣氛變得沉鬱(直到文末),也給讀者一點沉思的空間。
我在這個故事嘗試建構一種時代感:張學友、張國榮、王家衛、信和、廣播道追星、九龍寨城探險、格仔山看飛機、啟德機場等等,還有大家應該沒有留意的英航和諧式客機。這不限於實體的人物和地點,甚至是那個時代「我」和香港人的想法:讀書不成沒所謂、不重視知識產權、膽大到處冒險。我想營造的是八九十年代的思潮,那個大家滿懷希望、樂觀積極的心態的年代 - 膽大到處冒險的不僅是我,還有那些北上設廠的港商、到東南亞推廣的影視明星等等。
或許你猜不透故事隱含的所有政治隱喻,但我相信你能感受到它確實的存在。我曾經想把這個故事寫成明暗雙線的結構,但難度實在太大,所以我只保留部分原來「暗線」的情節和意象,例如「伊利沙伯」:「我」在伊利沙伯醫院出生、在伊利沙伯中學接受教育。這裡提及一下香港社會的發展史:伊中和伊院分別於1954年和1963年啟用,還有故事中已有提及的獅子山郊野公園於1977年開幕,「我」的出生和成長其實和港英政府的政策息息相關。如果你的聯想力足夠豐富,也許能猜到阿飛的深層次意義:他借代的是港英政府,「我」其實是香港人。「我」和阿飛相識是一個意外(《南京條約》《北京條約》這些是歷史大時代的偶然,英國人當初也想像不到香港會發展成世界級都市),他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幫助我,亦師亦友(正如文末查理斯的別辭所說),既教我如何完善自己「溝女」(大興土木建設香港),也讓我接觸到原來見識以外的東西(例如英國的文化和管理思維),使「我」成為如今的我。當阿飛要離開(主權移交)的時候,「我」感到害怕和迷惘(港人移民潮)。阿飛離去以後,「我」作為曾經的我已經死掉了 (就如《財富》和《華爾街日報》所說的「香港已死」論),「我」也不再是原來的我(社會和諧積極的氣氛、高效的行政等已不復存在)。有趣的是,其實你看不懂這篇故事的任何政治隱喻也沒有問題。你不一定要把阿飛看成是港英政府,也可以只是單純地理解這是個講述友誼的故事。
那《追 · 悼》的標題何解?其實《追 · 悼》的「悼」指「我」用第一人稱寫下故事悼念這段情誼,而「追」就是「我」和阿飛整個故事在做的事情:我們玩樂時互相追逐,然後追星、追女孩、追尋追女孩的方法、追趕要在九龍寨城清拆前入內冒險、追趕要在啟德機場關閉前到格仔山看飛機,最後追的是我們之間的友情。1995年張國榮發行的專輯《寵愛》內正有一首《追》,副歌歌詞是這樣的:
「一追再追 只想追趕生命裡一分一秒 原來多麼可笑 你是真正目標
一追再追 追蹤一些生活最基本需要 原來早不缺少
有了你 即使平凡卻最重要」
這就是「我」在文中說「張國榮也從此成了我最喜愛的歌手」的原因。「我」一直以為和阿飛東追西趕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以為追到某種事物便是成功,到最後「我」才發現「我」追的東西是因為阿飛在我身旁才有意義,可惜「我」太遲才明白,只可懷緬過去的時光。
總括來說,《黃》和《追 · 悼》都是試驗性質的故事,《黃》試驗的是風格,《追 · 悼》試驗的則是格式、意念和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