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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台】追 · 悼


1977年,我在伊利沙伯醫院呱呱墮地。

我是個幸運的孩子,出生後不久家庭便獲分配到石硤尾下邨的新單位安居樂業,這裡和舊徙置區的環境相比實在是好太多太多。記憶中我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識字與否?誰緊張呢,反正社會也沒有「唯有讀書高」的氣氛。會考全部科目不及格?當個學徒吧,反正也不會餓死。對經歷過戰爭和動亂的父母來說,吃得飽穿得暖有容身之所已是萬幸,孩子是天生天養的,如果用經濟學術語來說就是「自由放任」。他們在紡織廠當染布縫布之類的工作,通常很晚才回家,為的是豐厚的加班津貼。只要在十點前回到家中,他們不會理會我整天到底做了什麼。

自小無心向學的我,逃課是家常便飯。逃課幹什麼?我也不知道,只覺得天大地大,總有我沒到過的地方可以探索。如果那天沒氣力或者沒心情的話,到樓下足球場「跟機」或者隨便找幾個年紀相若的小孩玩「何仔公」也是好選擇。在那個灑著過雲雨的午後,我和他跑到街坊福利會避雨,就這樣成了朋友,關係很好的朋友。他叫陳鵬飛,比我年輕一歲,大家都叫他「阿飛」,我則乾脆叫他「飛仔」,有時候再加個「死」字在前。他的外型確實配得上這個稱號,頭髮弄得長長的,服裝永遠是黑色T恤加淺藍破洞牛仔褲,不過談吐舉止倒是溫文有禮,喜歡看衛斯理的科幻小說,最愛唱張學友那時剛派台的《夕陽醉了》。他和我一樣不愛讀書,但成績挺不錯的,升上什麼地區名校可說是十拿九穩。他經常鼓勵我要努力讀書,那麼便能和他就讀同一所中學一起玩耍。

皇天不負有心人,經過一番奮鬥,我和阿飛均考進了伊利沙伯中學,算是厲害吧?那時的我哪知道什麼校風聲譽公開試成績,「飛仔」說它好我便填它在報名表上,反正我想能用英女皇名字來當校名的學校應該差不到去哪兒。我父親甚感安慰,覺得兒子真是懂事,於是便更放心地不管我了。我自覺大功告成,決定再也不會投放心思在學業上,要盡情行樂,頂多不逃課就是了。

90年代初,最火紅的明星是誰?毋庸置疑是「四大天王」吧。那時譚詠麟和張國榮開始淡出樂壇,王菲和鄭秀文還未上位。我和阿飛經常在課後流連在信和中心,在那些布幕半掩的「有味」小舖和貼滿黎明海報的唱片店之間遊走。我們買不起「正版張學友」,只能淘些封面殘舊、用薄膠套包著的盜版CD,封面「烏蠅哥」的頭像真的細得像烏蠅一樣,不過我們也不投訴什麼,畢竟才五元一張,還肯多花點成本給你封套的已是良心店家。我遇過最無良的是「掛杜德偉賣許志安」,我把那張《天生喜歡你》放進某個有錢同學的Discman裡按下Play鍵,聽了十秒便知道「中伏」,阿飛在旁笑得眼水直流。

「我唔會再去信和hea喇,心靈受創。」

「咁放學仲有咩做呀?」

「周圍行吓啦,天空海闊。」

於是我們不知發什麼神經,有天心血來潮頂著皮鞋去遠足,想征服的是獅子山。我看看入口處的簡介,才發現這座郊野公園和我一樣,都是生於1977年6月24日。阿飛身高腳長,步距特別大,輕鬆把我遠遠甩在身後。我平常不做運動,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才爬到筆架山觀景台。

「嗰度係咩地方?」我問。

「嗱,嗰度係尖東,近啲呢度呢就係九龍塘,呢棟嘢咪浸會學院囉。」「地圖王」回答我。

「哦,係有錢仔住嘅地方!去都未去過添。」我真誠地說。

「講笑咋話,住石硤尾未去過九龍塘?」

「好出奇咩?呃你有女溝?」我斜視他。

「你呃唔呃我都有女溝啦,才子。」自從某次校內問答比賽大發神威,我得了個「才子」的稱號。

「才你老母咩,邊度才呀?邊度有女呀?」

「唔信?下個禮拜去九龍塘打個轉囉。」

「咩呀,九龍塘同女有咩關係呀?」

「到時你咪知。」

那天放學後,阿飛先著我到九龍塘火車站附近逛逛,說他交代好些事情後便會前來和我會合。我隱約覺得不妥,但又說不出因由,便順他的意思先到那裡打轉。四點半,九龍塘站B出口,我掃視四周,看不到他熟悉的身影,倒是有個女孩慢慢向我走來。

「Hi John!」那是我們同級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她叫Alexandra,光是名字已滲著幾分貴氣。

「Hi。」我隨便客套兩句。「你咁啱又會係度嘅?」

「唔係咁啱㗎,係特登㗎。Albert冇同你講咩?佢話幫你約咗我呀嘛!我遲啲要做個九龍塘社區規劃嘅project,佢話你又想去行吓,咁我諗我哋不如一齊去啦?」

「哦......哦!」我思考片刻,恍然大悟。「咁......我哋而家......出發?」

「好呀!」她腳步隨即起行,我心中暗叫不妙。

我是「路痴」,既沒到過這裡,又沒有和女生同行的心理準備,雙唇一直緊閉,氣氛尷尬,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總得說些什麼打開話題,胡說八道也好吧。碰巧我們走到施他佛道。

「啊,Alexandra,覺唔覺呢條街個名幾得意?」

「係呀。」

「係呢,你知唔知呢個街名點嚟?」我沒等她回答便把話接下去。「以前殖民部啲人嚟到呢頭視察,咁啱附近有間寺廟。個主持見到班英國人但係唔識英文,為咗表達善意,於是佢就叫個和尚仔搬咗尊細佛像出嚟送俾班鬼佬。後來為咗紀念呢件事,呢條街就叫做『施他佛道』喇。」

「係咪㗎?」她半信半疑。「咦,咁英文名又點嚟㗎?」

「Um......」我無言以對。

「唔係喎,之前讀過講英國地理行政規劃,唔係有個郡叫Stafford咩,同呢個名咪一模一樣囉?」她一臉疑惑。「呢條街個名係咪由Stafford翻譯過嚟?似係喎。」

她凝視著我,「其實啱啱你係咪係度亂噏㗎?」

「冇呀冇呀,可能我記錯咗啦。」我真的想挖個地洞然後立刻竄進去。

我硬著頭皮繼續走,想快點說些什麼轉換話題。「呢間係澳洲國際學校喎,好似幾新幾靚吓。」

「咩呀,American喎,唔係Australian,你係咪眼花呀?」

我擦亮眼睛一看,她是對的。不行了不行了,我想立刻衝出馬路被車撞死。她面有難色,我強裝鎮定,和她一前一後地走著。有個「雅仕酒店」牌子映入我的眼簾。

「估唔到......呢度會有間......酒店喎,哈哈。如果遲啲搵到錢帶阿爸阿媽嚟住下先,佢哋應該會幾開心!」

「呢 間 係 時 鐘 酒 店 嚟 㗎 ! 帶 女 去 㗎 白 痴!」她保留最後一片的理智,揚長而去。

第二天回到班房,感覺到四周向我投來帶恥笑意味的目光。我二話不說,立刻走到隔壁找阿飛算帳。

「對唔住大佬對唔住大佬,今晚放學請你食好嘢當賠罪!」他在我拳頭到達他鼻尖前吐出最後一個字。

阿飛帶我到油麻地的太平館餐廳吃晚飯。

「呢度啲嘢食都幾貴架喎,你俾唔俾得起架?」侍應下單後走遠,我輕聲問他。

「你放心,呢排飛哥有散炒,銀包大把錢!」他露出暴發戶的嘴臉。

「好串喎!喂,講返正題,你條契弟尋日做咩跣我一鑊?」

「你唔信自己有女溝呀嘛,咪證明俾你睇囉!條女唔得咩,幾正呀,我嗰班大把人想溝佢都無機會呀!」

「唔係話佢唔正,但係我點樣無啦啦對個女仔即刻有feel呀頂你!」

「感情可以培養架嘛死蠢,老虎蟹都捉緊個機會先!不過冇啦,尋日搞成咁,人哋對你咩好感都冇晒啦。」

「大佬,同佢有咩話題好講呀?一路行一路吹話李嘉誠住係呢間豪宅、李兆基住嗰間豪宅咁呀?」

「唔係講呢啲呀傻仔,食完飯我示範俾你睇。」

「鋸扒」後,我和阿飛回到昨天那個讓我不堪回首的地方。

「嗱,等我教精你啦。同女仔講嘢浪漫啲就實冇死,你叫佢留意吓呢頭街道啲中文譯名,問吓佢覺得係咪幾有詩意?」

「有幾呀?」我和阿飛漫步在沒有行人的行人路。

「譬如蘭開夏道,你諗吓『蘭花漸開,開出了夏天』,成個意境係咪好靚先?」

「的確係幾靚嘅。仲有呢?」

「森麻實道,『森林裡一片茂密的麻草,生意盎然』。」

「都ok,可以嘅。仲有呢?」

「多實街,『樹上的果實眾多,橙和紅點綴青翠的綠』。」

「唔錯喎,仲有呢?」

「頂你真係牛皮燈籠嚟。而家唔係叫你背低佢呀,係想你學識就地取材,發揮吓幻想力吹返兩嘴,啲女就會覺得你博學多才好有吸引力㗎喇,明未呀?不過唔係你嗰隻亂噏,要有跟有據咁吹,得閒睇多兩本書啦。」

「明喇明喇。」我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也對這個相交多年的朋友多了幾分敬佩。

接下來這數年,他變身成為大忙人,有時候看他在音樂室和音樂學會的人「夾band」,有時候看他在籃球場裡揮汗如雨,更多的時候是看到他在圖書館內靜靜地溫習。如果今天他若尚有當年「放棄學業」約定的記憶,大概也只會一笑置之吧。雖然如此,我和他的友誼沒變樣太多。無論他多忙,他星期五課後的時間總是屬於我的。猶記得有個星期五,灰蒙的天空下著絲絲微雨,但這無阻喜歡探奇的我們到九龍寨城探險。眾所周知,那裡是個「三不管」的地帶,環境惡劣。

「就係亂先值得探險呀嘛,要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嘅去行商場唔好!」阿飛看見我有點「淆底」,於是如是說。我聽了覺得頗有道理,於是便鼓起勇氣和他踏進這個終年不見天日的黑暗世界。城堡裡的路沒有名字,燈光微弱,偶爾有小貓三兩隻跑過。櫥窗裡的假牙和餐館裡紅色膠盤裝著的黃白魚蛋構成一種奇怪的美感,一些很王家衛風格的東西。水從破爛的喉管中漏出,滴答滴答的落到地上,為不分晝夜地生活的居民打個毫無意義的節拍。我被這裡反烏托邦的氛圍吸引得出神。突然我發現好像聽不到阿飛的聲音。

「阿飛,你去咗邊呀?」我呼叫著 — 或許準確來說,是求救。他從轉角處探出頭來。

「頂你咩,行到咁遠,失散咗點算呀?」我連忙往前跑捉緊他的衣袖。

「驚咩姐,你認路進步咗咁多,係度合埋眼都行得返出去啦。」

「講笑咩,係呢度有GPS都冇用啦,你先帶得我返出去。」我認真地回答。

「你驚呀?哈哈。」他取笑我的窘態。

「係,我驚。我認。」

接下來我們又在這裡浪遊了兩個小時,剛好在天黑之前找到出口回到熟悉的社區。

「呢度遲啲要俾政府拆喇,可惜。」我望著寨城頂上數之不盡的天線杆,忽然心生感慨。

「唔緊要啦,我哋都嚟過啦。世界上邊有嘢係永恆㗎?」他也心生感慨。

又一個星期五,又是和數年前一樣的心血來潮。

「哥哥架車好似係灰色㗎,睇住喇契弟,差唔多四點九做完訪問就會係商台門口揸出嚟,到時我哋就即刻衝上去,ok?」阿飛又說。對了,忘了提及阿飛最近很喜歡剛復出的張國榮,他最愛的張學友暫時被擱在一旁。

「得啦煩氣!講咗廿次都有喇!」我不耐煩地回應。「其實張國榮有咩咁值得你支持,仲搞到你拋棄糟糠之妻?」

「糟糠之妻係咁用嘅咩?同埋學友唔係糟糠,我都冇貪新厭舊,最多係包二奶姐,我兩個都愛!你問我哥哥有咩好?靚仔、唱歌又好聽,同埋......我都唔知點講,唔識解釋,你真係鍾意佢就會明!」

「喂,唔對路喎,呢架咪灰色車囉,係門口駛出嚟。」我看著那車轉彎。

「係呢架啦頂,跑啦!」阿飛拔腿狂奔,我在後跟隨。

「哥哥!哥哥!」我們聲嘶力竭,那車漸行漸遠。但是,奇跡發生了。那車車尾的煞車燈亮起,車窗搖了下來。

「你哋係咪叫我呀?哈哈!」那是張國榮真人和我們說話!

「係呀係呀,我哋係你忠實fans,可唔可以幫我哋隻碟簽個名?」

「冇問題啊。」說罷他大筆一揮,那張正版《寵愛》CD的封面多了個亮麗的簽名。它現在仍霸佔著我家中玻璃櫃的一角,一塵不染。

張國榮也從此成了我最喜愛的歌手,沒有之一。

最後一個星期五,天清氣朗,萬里無雲,我們決定到「格仔山」看飛機。我對飛機型號、航空公司之類的東西一竅不通,因此特意到圖書館借了本《最新商用客機大全》好讓我們玩個辨認飛機的無獎遊戲。

「嗱,呢部機身細細地唔難認啦,日航嘅A300!」

「嘩呢部正嘢,英航和諧式,好鬼型!」

「呢架睇都唔洗睇啦,波音747,漢莎嘅。」看了兩個小時飛機,我們都開始「認叻」。

天漸漸變色。黃,紫紅,然後是深藍。月亮開始露出頭來。

「走未呀?天都黑埋,睇唔到飛機喇。」我站起來。

「輝,我想同你講啲嘢,你坐返低先啦。」

「咩事呀,神神祕祕咁?」我欠缺足夠的預知能力和心理準備。

「我六月走喇。遲啲我全家移民去英國,所以我會喺英國讀大學。」

「吓?」我霎時間不懂反應。我一直以為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是指中學的最後,沒理解那是最後的最後。

「你......」沉默良久後,我開聲。「六月幾號走?」

「三十號夜晚。」他用不那麼堅定的聲音回答我。

「咁啱回歸前幾個鐘?」

「係呀。」然後他又沉默起來。

「『阿飛』真係要飛喇?」

「係。」

「咁我哋......仲會唔會係好朋友?」我問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諗要好似我哋而家咁兩個人坐埋睇月亮,大家心中都有『月』,夾埋先有個『朋』字喇。」他好像說了些什麼,又沒說什麼。

結束比我想像中來得快。他千叮萬囑我不要到啟德機場送機,說我無謂揮霍些無謂的眼淚,於是我就在那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最後一夜看著電視直播發呆。

降下了英國國旗的港督府,傷感的彭雅思,由銅管樂隊奏出的Auld Lang Syne。

查理斯王子的別辭:I should like, on behalf of Her Majesty the Queen and the entire British people, to express our thanks, admiration, affection and good wishes to all the people of Hong Kong who have been such staunch and special friends over so many generations.

The staunch and special friend is gone.

關於這座城市的感情、記憶和靈魂,在他離去以後都死掉了。